星期日文學‧狄更斯:嘴巴的迷人書寫,聲演可震撼靈魂

文章日期:2022年01月23日

【明報專訊】19世紀的煤氣燈光亮了,美國麻薩諸塞州新英倫家禽會的250隻禽鳥,以為黎明來到,叫出漸進式響亮的啼聲,伴着會堂裏越洋前來為聲演晚會朗讀小說的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他嘴巴正說着多年筆下的人物與情節。

在寫字枱與說書枱之間,用筆書寫、用嘴巴書寫;用筆說書、用嘴巴說書,管他是作家,還是說書人(聲演者),兩個軀殼,都不過是用來表達靈魂深處的感受。

把自己的作品,在觀眾面前演繹,人物,由筆端下,走到嘴巴裏,從雙唇吐出。聲演這功夫,不是所有作家都有興趣做,也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做好。狄更斯可以,而且,做得非常好,這說法,有報章評論與觀眾為證。有說他過半財產由此掙來,但重要的是,他喜歡做這件事情。因為,他是個天生的演員。

專門研究狄更斯的University of Kent終身教授Malcolm Andrews,去年4月以「A Tale of Two Desks」為題,做了一次精彩網上講座。綜合其他作者的論文,大文豪聲演的由來,敘述與分析,看得人如同觸電,一陣狂喜,像上天特派的專家跟我說話,跟訪問一樣愉快。心中對public readings以及它的演進充滿幻想,講座給了我很充實的基本答案。

狄更斯如何寫書,

又為何說書?

狄更斯的兩種傳奇,從20歲那年因病錯過了舞台角色遴選開始。其實,當時他已經是專門報道國會新聞的記者,而且頗為成功,之後,他再沒踏台板。可是,哪個少年不多心,如果也有命運劇本遴選,當大文豪還是當演員好呢?人世間,成功的方式很多種,心愛的,卻只有自己知道。有些東西,非得到不可。心愛的職業,心愛的人,命運總是有很多難以估算的交錯,一件小事,一念之間,一切,都可以失去,然後,卻也可以討回來,這就叫戲劇。

當不成演員不重要,最重要,能做自己生命的原作者、導演和監製。

暗藏的欲望是真,表現形式卻可以有很多種。由渴望成為舞台演員變成寫作人,我認為,狄更斯要走的路,沒有變,只是,角色變了。正如我們喜歡的人,都是一類型,只是色相不同。有時,何必執著。熱愛表達,不放在演戲,可以放在筆端。狄更斯把對戲劇對人物的着迷,放進了寫作,一樣滿足了表達的欲望。他自小接觸戲劇,在小同伴之中自組劇社,活在虛構世界,往後的筆下人物,充滿戲劇感覺。所以,天性,是締造命運的原動力。

狄更斯出生於英國南部樸次茅斯(Portsmouth),至於倫敦Doughty Street 48(倫敦狄更斯博物館現址門牌為49號),是他於倫敦的第一個寓所,在St Pancras火車站區內。前年11月我到倫敦採訪,挑了區內可以天天游水的酒店,住了10天,從酒店步行到博物館,不到10分鐘。

寫字枱與說書枱之間

做人,最善待自己,不是享受,而是認真對待自己的才華。狄更斯對自己的天分,是個神級精明裁判。做事,作家當然有要求。首先,書枱一塵不染,永遠保持整齊乾淨。有說他是個操控狂,嚴格保留四周有足夠空間。他腦裏那許許多多幻想的人物與故事,外人看不到,也沒法胡亂擠進去。所以,作家有自己活着的世界,跟人相隔的,不是距離,是寫作空間。

天上人間,寫作帶狄更斯上天,但寫作時樣子卻是一般的世俗。Andrews教授引述狄更斯家人的紀錄,形容狄更斯寫作時的樣子:「看他一張臉是很有趣的,因為思想與肌肉一起運作,新的思想落在紙上,舌頭輕微頂着抿緊的雙唇。」Oliver Twist(《苦海孤雛》)就是在倫敦巿中心這公寓誕生。教授以存檔引證,寫Oliver Twist之時的手稿,還見乾淨整齊,但至A Tale of Two Cities(《雙城記》),手稿改得密密麻麻,每一句表達,都非常挑剔。

隨手檢來,A Tale of Two Cities第13章52節近結局的開首,所謂文字魔力,能唱能歌能訟,若此:「In the black prison of the Conciergerie, the doomed of the day awaited their fate. They were in number as the weeks of the year. Fifty-two were to roll that afternoon on the life-tide of the city to the boundless everlasting sea. Before their cells were quit of them, new occupants were appointed; before their blood ran into the blood spilled yesterday, the blood that was to mingle with theirs tomorrow was already set apart. 」

一個作者,對待剛完成的手稿,如同初生嬰孩,動它分毫,會跟你拼死。狄更斯就是交託排版付印,也有微妙的心理操弄。他很聰明,知道若自己交一份完美謄正稿給印刷廠,老師傅就會把手稿交給徒弟處理,一字之差,都在新手裏。但若交密密麻麻意猶未盡的原手稿,這責任,一定由老師傅接手,因為,除老者以外,沒有人能看懂大作家的字迹。

如是說,執著寫作,又為何走去聲演?很簡單,如果說寫作是個伴,作品裏眾多的人物,如何安放?對一個根本有演戲細胞的作家來說,怎捨得讓他們跟自己一樣默然紙上。Julian Symons說,狄更斯有一種催眠本領,這與他熱愛演戲有一點關係。因為渴望跟讀者建立親暱關係,埋藏着的演繹衝動,兩者只會得出一個結果,就是走上舞台。寫作是孤獨事業,狄更斯渴望跟社會保持一種如魚得水的親暱關係。他知道,寫一本小說,用上一年時間,其間就會失去與公眾溝通的機會。但做兩三小時的聲演,就能跟讀者直接接觸。

作家的雙重原創性

狄更斯公開聲演自己的作品,可說是當時候最偉大演說者給最偉大作者的作品演繹。他能一人扮演多個角色,那些見過他表演的,都認為他有極大的才華。一個舞台幫工忍不住跟他說:「狄更斯先生,如果你沒有把時間花在著作裏,不敢想像,你會是個怎樣的出色演員。」

作品裏的所有人物,瞭如指掌,腦裏的,比筆下多。人物特性細節,書外的,也比書內多。據說,每次寫作故事前,狄更斯經常對鏡扮演劇中人物。自戀要昇華,藝術家非得如此。

把古老的說書技巧放在每一個新的時代,像旅程也像遊記。它可塑性甚高,加入歌曲、音樂甚或角色扮演,可以由作者也可以由其他著名人物加入聲演。公開聲演自己的作品,在當時,是超越常規的不羈想像。而且,狄更斯對表演的框架,編排得有規有矩,往往花數以百計小時去綵排練習,經常對鏡自說自話。上了台,他手拿着的書,每每在開始時合上,臨場即時增刪,但絕對不是即興玩意。

現場聲演,不止於獨白,也像是對觀眾讀出的情書,狄更斯說:「那是我對一本書的重新演繹,用新的方法,揉扭內容。跟你交流,無論什麼方式,在於我,都是出於愛,心甘情願的(for me to commune with you in any form is a labour of love)。」

Henry Mckenzie指出,作者定期表演,令他關切讀者當下生活感受,共鳴的語言,親暱的自由,友好的感覺,一一向讀者表達。在書裏,在舞台上,作者渴求心靈陪伴;私人書房,公開的舞台,都是他跟讀者接觸的神聖地方。

這種維多利亞時代的聲演,狄更斯刻意用簡單的舞台設計,不用戲服及道具。到底,一個小說家演繹筆下原著情節,有何意義?我認為,把故事以朗誦、聲演形式表達,是文字再深層次的唯美表達,最具靈魂的,莫過於作者親自向觀眾訴說自己筆下情節和人物。文字與聲演變成作家的雙重原創性,作者像上帝一樣,掌管一切,讓觀眾毫無疑問的着迷於那獨一無二的創造者,於作品、於觀眾,作者,都是唯一的。

「A Tale of Two Desks」是個好題目。首先,在精緻寫作的基礎上,聲演跟即興表演不同,全部經過作者排練,就是讀本,也不斷修改。口中人物成了台上的中心,觀眾投入聲演者的情緒之中,演員、聲演者及作者,三合一。從1853年至1870年,狄更斯演出420多場,最初於伯明翰表演,都是慈善的,至1958年開始,成為了利潤豐厚的商業活動。

整個社會都因他崩潰了

到底這是不是恰當?狄更斯是一個熱愛舞台的作家,不少研究學者都知道,狄更斯有極豐富的舞台經驗及能力。當年錯失遴選之後,他寫了6個劇本,也是演員、導演及監製。投入聲演,似是順理成章,因為,他根本是個舞台上的人。以兩小時向兩千觀眾說話,在極具戲劇效果的表演中,狄更斯天賦的扮演能力,無論表情及聲音,都能令觀眾忘記他是作者狄更斯。在內容上,因為關注社會、教育甚至監獄改革,他的作品,極能反映現實,在舞台上重新得到生命,直至朗讀完畢,對多數觀眾而言,他絕對不是孤獨的表演者,整個社會都因他崩潰了。

不想說再見,希望讀者懷念他,作家手上一本書,猶如給讀者的信。如此感覺,如此希望,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地,為觀眾特定的表演,完美身影置身讀者面前。他自許表演完結以後,一個月、兩個月,觀眾仍會非常的懷念作者、那位聲演者:「過去的短短數月,那令他們快樂,令他們感到趣味盎然的原紙上人物,將更令他們悠然懷念。」

狄更斯渴望觀眾的愛和養分,來捧場的、簇擁他的,令他興高采烈如巨星前行,作者與讀者關係也提升到另一層次,同時,也耗盡他的精力。在國內巡迴演出,把書中情節剪裁成表演的讀本,怎樣表達,怎樣接收,怎樣的台上設計,聽眾跟他建立親密關係,也是拓大讀者群的方法,觀眾成了即時表演的見證及評論人。「我把自己撕成一片一片」,這是說聲演的剪裁,也是說他的人生。他渴望在台上表演眾多人物生相,也因如此,這種勞累、完美塑造的虛幻世界,把他的健康無可逆轉的摧毁了。

總有屬於自己的大磁石

聲演千錘百煉,令狄更斯承受巨大壓力。燦爛的生命,在脆弱的身體上燃燒,互相牴觸,這就是生命的高峰與低迴,矛盾與張力,人生如戲,事必如此。正如狄更斯筆下的A Tale of Two Cities主角Charles Darnay,為何要回去巴黎,一個他必定會入獄的地方?這一種悲劇人物,之所以注定為悲劇人物,是因為,世間上的我們,總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大磁石,無法抗拒,縱然悲劇要發生,船上每一口釘都要鬆脫,把你淹死,但你依然心甘情願上船。

狄更斯的真實人生,也有一塊不能抗拒的磁石,即使健康日漸變壞,他依然繼續巡迴美英做小說聲演,管那是對自己的懲罰性、毁滅性行為,他依然必得如此。人生與戲,誰可操控?A Tale of Two Cities主角Charles Darnay,在荒謬不義的現實中,狄更斯一手讓他從悲劇人物角色走出來,換了慷慨赴義的律師Sydney Carton,代他受死,成人之美。

"I could not believe it to be you. I can scarcely believe it now. You are not"—the apprehension came suddenly into his mind—"a prisoner?"

"No. I am accidentally possessed of a power over one of the keepers here, and in virtue of it I stand before you. I come from her—your wife, dear Darnay."

The prisoner wrung his hand.

"I bring you a request from her."

"What is it?"

"A most earnest, pressing, and emphatic entreaty, addressed to you in the most pathetic tones of the voice so dear to you, that you well remember."

The prisoner turned his face partly aside.

"You have no time to ask me why I bring it , or what it means: I have no time to tell you . You must comply with it—take off those boots you wear, and draw on these of mine."

想當舞台演員

終成文學巨匠

原想當舞台演員,最終變為大文豪,這一個劇本,到底是上帝拉動玩偶的繩子,還是生命演員自我創造的命運? 小說與人生,終究不同。在整體生命裏,Dickens能集記者、小說家、及公開說書人的身分於一身,但最終的結局,從來沒有人,包括他,能夠為自己定稿。

一個人,兩種傳奇,由狄更斯完美演繹。聲演,是小說出版的另一方式,由作者直接交付讀者。狄更斯親自裁剪聲演內容,讓後人更了解他在世最後20年的重要想法及價值觀,也換來最後約10年寫作生涯,只能寫出3部作品。讀者仰慕,門票收入利潤,或許就是他不能抗拒的原因,縱然身邊很多人叫他煞停,但終究是不能自拔。

「躺在地上。」這是他中風昏迷前說的話。按Andrews教授說,他1870年死時,財產達93,000英鎊,約一半由公開聲演掙回來。

(作者簡介:曾任職記者17年。2016年成為獨立記者/寫作人後,出版了人物專訪結集《見字如見人》。現於Patreon建立個人平台「WriteHouse 寫字為家 冼麗婷」,繼續發表文章以及她採寫的長篇連續聲演故事《波斯尼亞小鎮大廚》。詳見patreon.com/SinLaiTing

文•冼麗婷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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