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西曆新年已過，農曆新年未到，既在一年的結尾又同時在一年的開始，恰好適合在這時讀科幻小說，尤其是科幻小說爆炸的1950、60年代作品，在舊日文字中讀那些作者的未來幻想，那些過去的人對未來的恐懼、擔憂……
那是一個年份不清的未來，主角Montag是一個消防員，他的工作不是救火，而是在城裏一發現有誰藏有書籍就出發燒書，因為那是擁有書就等於犯法的年代。這是Ray Bradbury的反烏托邦小說《華氏451度》，1953年出版，451度指向紙張的燃點，貫穿整個小說的燒書場景。
「一些我們無法想像的東西」
但書是什麼呢？小說裏男主角深愛看電視的妻子會讀劇本，消防員也有紀律手冊，記載美國消防隊成立於1790年，負責燒毁書籍。一直對消防員使命感到驕傲的Montag，其實幾年前已開始偷偷藏起燒書時遇見的書，但小說開始時他仍未敢閱讀，直至看到一名被鄰居告發的老婦寧願與書一起燒死，也不要書被銷毁，才止不住想，書入面一定有「一些我們無法想像的東西」，才會有人願意為之捍衛而留在燃燒的房子。這念頭迫使他去救助一年前遇上的一名老教授，當時他在公園遇見這老人，已察覺神色有異的老人衣服底下藏有書，他卻不知為什麼放了對方一馬。老教授為他解惑，告訴他他需要的不是書本，是書入面的內容，收音機與電視一樣可以傳達深度思想，但他們處身的世界所有資訊皆沒有這些內涵，人們的生活平面，維持平面的快樂、安穩，所以痛恨可以細緻到甚至呈現生命之臉上的肌理與毛孔的書籍，因為書使人思考、批判，人們就失去他們以為的接受一切的快樂生活。
但這樣平面的世界，快樂觸手可及嗎？燃燒一切、摧毁歷史與思想是一種高溫，但在冷冰冰的世界，人們生活快速而感受溫吞，相處而觸不到對方。故事一開始，當了10年燒書消防員的男主角，遇上新搬來的17歲少女鄰居，同走一段回家的路，他們聊天，女孩聊鮮活的生活，最基本的物事，人與人的相處，叫男主角詫異不已，因為人們並不談論這些。男主角回家後，卻遇見妻子不小心吃多了安眠藥，叫來救護員為妻子洗胃換血，但第二天醒來的妻子卻忘掉一切，以為自己的疲憊感來自昨晚去了一場派對喝了太多酒。男主角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要買下電台或電視台，才能在節目中與太太說話（這還真無異於我們在登入社交平台後開始「廣播」自己日常，與他人「對話」）。
鮮活的少女與醒來就忘掉所有的妻子作為對比，而整個故事寫的就是一個掙扎着的消防員和他遇上的那些人，包括50年前因為報紙開始消失、書籍被禁而稍微掙扎後就未敢再反抗的老教授，與他一樣一度對書感興趣、卻在讀了書後選擇繼續執法的消防隊長等。
一邊讀小說一邊毛骨悚然的地方是原來改掉歷史很快：一開始鄰居女孩問男主角，很久以前消防隊是滅火而非放火燒書的，他搖頭堅定不信，因為手冊記錄了數百年前消防隊員就開始以燒書為己任，但從後來老教授的話中得知他年輕時開始禁書，這一切不過數十年時間，就建構了另一種「真相」。
故事中原是救火、保護市民的人，變了摧毀歷史價值的人，並且沉浸在一種並不自知的昏聵帶來的愉悅中，整個小說的第一句就是「燒東西樂趣無窮」。消防隊長認為火焰光明與潔淨，燒掉哲學、社會學這些難以捉摸的東西，別讓人們開始思考，人們就會察覺不出事情之間的聯繫，就可以一直感到幸福快樂。
再恐怖一點的是，老教授的分析，「要知道，消防隊員幾乎已經沒有必要了。人們自覺自願地停止了閱讀。你們消防隊員時不時地為他們表演一場馬戲：高樓大廈着起火來，人們聚在一起看熊熊燃燒的大火；但事實上，這只不過是個小把戲，對維持社會秩序而言，幾乎沒什麼必要。已經沒有多少人想反叛了。而且在這極少數人中，大多數人，比如我自己，動不動就會感到恐慌」。
從小說到現實，大家面對的困惑和擔憂都不同，但我們總可以閱讀、分析和思考問題。謹祝大家新年快樂，身體健康。
文：方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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