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日佔時期 易名‧轉軚‧曲筆 報紙「守」在香港淪陷時

文章日期:2022年01月09日

【明報專訊】「這是香港報業史上最黑暗的時期。」在李谷城著作《香港報業百年滄桑》裏如是形容1941年「黑色聖誕」香港淪陷到1945年8月15日日軍投降,日佔期間的報紙生存環境,「香港鴉雀無聲,如同『死城』」。正值日佔香港80周年,香港新聞博覽館推出專題展「日佔時期香港的民生及報業」,記者看了展覽未夠喉,邀請對題目有深入研究的報界大前輩鄭明仁再說更多故事,約在他的「老總書房」見面,「老總」在書房門外長桌攤開一些收藏,我們親手摸着當時出版的發黃舊報紙,他嘆鈎沉歷史間能感受到報人許多無奈,刀架頸上,撤離的有、易名的有、轉軚的有,翻翻副刊,古靈精怪的曲筆抒懷亦有。

報紙冇得做?係冇得唔做!

把昭和18年(1943年)6月19日發行的《大眾周報》翻到最底一頁,可看到「香港占領地總督部報道部檢閱濟」。「好少可報紙淪陷仲出,只有《華僑日報》一份」,鄭明仁搜尋中央圖書館的微縮膠卷發現1941年12月26日出版的《華僑日報》,頭條大題「香港軍事當局公佈 守軍奉令停戰 正與日軍當局接洽中」(圖A),而在這日仍出報的還有《國民日報》,內容並未提及日軍攻陷香港消息,被認為是前一天已編好。

在香港淪陷之前,有報社已撤走,如抗日立場鮮明的《工商日報》在12月24日已停刊,至1946年復刊。而《香島日報》時任總編輯賈納夫後來憶述,「日軍要我們恢復出版,我們說沒有紙,他們搬紙來」,日軍將當時11份報紙合併為5份,連計隔日出版的《大成報》共6份,《星島》改名為《香島》,賈納夫引述日本人稱「因為香港應該是重新來過」。報道部也管電影、戲劇,還設「新聞記者俱樂部」發布新聞讓報館照跟,《香港報業百年滄桑》引當時外勤記者稱,「即如筲箕灣、香港仔和九龍半島,在這些年頭裏,都成為新聞記者足跡罕到的地方,作為一個記者,每天只有在上、中環一帶團團轉」,鄭明仁手上的民國33年(1944年)1月21日《香島日報》全版戰爭消息,幾乎全部來自日本同盟社外電新聞。

態度急轉彎,背後有苦衷?

「香港報紙之中,只有《華僑日報》能過渡而未曾停刊,是一個附日很大的證據。」鄭明仁展示報章在日佔前、後、期間的報道,立場轉完再轉,1941年2月9日大題「敵人竟向香港閃電襲擊 全體軍民一致起來殺敵」(圖B);1942年1月8日社論〈認識環境與把握現實〉,開首一句「自友邦日軍進駐香港後,從現實環境來說,我們百餘萬被窒息了的人們,無異『推開窗子,讓我們呼吸清新的空氣』(羅曼羅蘭語)。於是,環境與現實,都一起改換過來了」(圖C);至1945年10月10日,版頭大字「慶祝抗戰勝利」,更特別刊出〈遏制下的言論技術 三年餘來本報的言論與報道手法〉,自辯日佔時期如何以各種方式為人民保持抗日意志(圖D)。

當時報人如履薄冰,鄭明仁著《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裏披露1981年學者皇甫河旺訪問資深報人的內容,賈納夫口述有天憲兵隊召見各報總編輯,警告發稿要當心,獨留他一人質問一宗灣仔貨倉失火新聞,原來那是海軍貨倉,泄露了「軍情」,於是拉他入牢裏,要求寫悔過書方可離開。而《華僑日報》時任社長岑維休只登了一份不合日本人心意的廣告,亦被叫去「談話」,帶到小房裏坐上大半日,由幾隻兇猛軍犬看守,他動也不敢動,最後憲兵前來斥責一番才放人。《香島》國際電訊版編輯索性在桌上放張日軍的槍上了刺刀的照片,告誡自己「登錯一個字就要命」。

副刊出蠱惑,朋友睇到驚

日治期間仍出報,就是「漢奸」?《香港文學》2017年刊出盧瑋鑾(小思)、鄭樹森、熊志琴的〈淪陷時期香港文學及資料三人談〉,小思老師就指出,「我關心的是,我們怎樣解讀在強權統治下為生存而寫出來的作品……有些人一看見是『漢奸』之作便不再看下去,這會錯過有用資料」,鄭樹森分析,「有些人很明顯在走鋼索,葉靈鳳就有這樣的作品」。《大眾周報》(圖E)就是由葉靈鳳主編的刊物,日治之下平民連吃也吃不飽,日本人更着意粉飾太平,《大眾周報》1943年的創刊辭說「尋求大眾的趣味核心所在」、「內容力求通俗化」,鄭明仁所得一期的目錄包括〈夏日遊樂篇〉、〈月經的神秘效力〉、連載小說《橫刀奪愛》,還有「大眾笑府」等欄目。

當時的人看報上笑話還能否笑得出?今天不得而知,而《華僑日報》在香港淪陷後兩年,1944年1月30日在副刊《僑樂村》之外又創一份星期日副刊《文藝週刊》,亦由葉靈鳳主編,創刊號說:「現在,我們大膽的開闢了這一塊小小的園地。我們敢於嘗試的原因,就是知道有許多文藝愛好者正和我們一樣,沉默得太久,有一點不甘寂寞了。」這份刊物裏有沒有古怪?在1944年7月30日一期,鄭明仁找到了陳君葆所寫一篇〈猴子的悲哀〉(圖F,右下方),內文記偶遇猴子的經歷:猴子向人討吃不果,怒目而視,令他想起猴子在進化過程中「迷路」,就遠遠落後人類,所以他回望猴子示意「我不應該怪你」,後來問朋友為何他見到的這群猴子都是臀部潰爛,朋友答是患了性病。

陳君葆在香港重光後解釋當時寫這篇諷刺日軍的文章,「朋友讀了不免為我慄慄危懼……然而在那時候,卻真的感覺到自己心胸裏有很多積填的東西,格在喉嚨間,總想『一吐為快』」,但其實編輯部負責人梁紹松曾提到有篇文章寫得太露骨而令報道部長「赫然震怒」,「差點沒有把這篇文的作者拿入牢裏」,鄭明仁根據他所說的線索,發現應是指〈猴子的悲哀〉一篇。

文化人的無奈,老總最危險

問起「老總」鄭明仁為何選日佔時期香港報業作為碩士研究題材,他說:「自己熟嗰樣寫嗰樣,對報紙有種感情,我是懷同情態度去寫這班報人,想為他們說句話,我們研究歷史應該將自己放在當時的環境去看,不可用現在的目光看,就說個個都是衰人。設身處地,畀着你係岑維休咁點?我抱住同情,但不是百分百為他們平反,我說得很清楚,他們為日本人做事是事實。」日軍投降後,《華僑日報》連刊多文解釋編輯部如何暗渡陳倉,例如標題「欲抑先揚」的策略,如1945年3月頭條標題先吹捧「小磯首相激勵一億臣民」,後面才暗踩「敵軍侵入皇國已臨存亡關頭」,亦以副刊不斷換版頭圖案為例,以美女騎飛馬示意聯軍以大規模空戰反攻,不過鄭明仁笑言:「我覺得是事後搵嚟講,似是而非,但有些社論真的很露骨。」當時是社論主筆之一的陳君葆,就曾述岑維生因為一篇社論評日本勢頭岌岌可危太過火而坐立不安,結果真的收到報道部來電,截住陳當天正在寫的社論。

即使《華僑日報》在光復後急轉慶賀「抗戰勝利」的腔調,還百般辯解,仍逃不過國民黨秋後算帳,點名通緝「漢奸」岑維休,還透過喉舌《國民日報》要求引渡岑到廣州受審,但港英政府力保他的安全。鄭明仁分析,岑維休在日佔時期曾為囚於集中營的港英政府高級戰俘送餐,亦有英人後來表示因當時報紙包住物件「偷雞」送入牢裏,經翻譯得知戰况,得到「極大安慰」保存意志,而且1925年《華僑日報》反對省港大罷工,加上港英政府在香港被攻陷前已審查香港報章,不准得罪日本,報上時有「日寇」、「倭寇」字眼變為××,甚至被迫開天窗的例子,而港英政府亦曾詢問各報承諾戰時仍如常出報,故就算岑維休不及當時《星島》老闆胡文虎人脈廣而沒被追究,仍在港英庇護下得以保命。

聽到出張報紙都要怕殺頭、寫隻字都怕寫錯,記者對大前輩鄭明仁隨口問句,「咁難做,點解唔執咗佢?」「冇得執,(日軍)唔畀人執,要你粉飾太平,走唔甩就冇㗎喇,就要落水」,然而岑維休當初為何不走,他至今仍存疑問,「沒百分百理由相信一個單一理由,岑維休說要照顧幾百個員工,聽上去是良心僱主,但我們沒辦法知道當時人怎麼想,他兒子岑才生則提及答應了英國政府堅持到最後,但最後所有人都走了,剩下《華僑日報》不就好蝕底?所以沒辦法知道他們為何留下」。他提醒關於這段歷史,看口述資料要小心,「要對證很多」。可是歷史裏倒處處印證社長、老總難做,他說文化人總是無奈,「以前的報紙就是這樣,每日提心吊膽,都唔知錯喺邊」。鄭明仁作為已退休的資深報人,「我是同情的,我做(這項研究)的時候常想,如果係我咁點呢,一係就唔做,一係只能……好聽點是忍辱負重,難聽就是同流合污,還能怎樣?」

香港新聞博覽館現因應疫情閉館,「日佔時期香港的民生及報業」展覽結束日期待定,1月15日(星期六)下午3時將有一場網上講座,詳情留意facebook.com/HongKongNewsExpo,報名可Whats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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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曾曉玲

{ 圖 } 受訪者提供、曾曉玲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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