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當辛亥革命也成為禁忌

文章日期:2021年10月17日

【明報專訊】繼「時代革命」成為分裂口號後,連「辛亥革命」亦躺着中槍。

區區一個「雙十」日子,已考起特區管治班子。僅因為過去曾有人拿着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來「挑機」,保安局長鄧炳強煞有介事警告市民:不要以紀念「雙十節」來鼓吹分裂祖國,結果,所有人嚇怕了,不敢舉旗;有市民嘗試進入青山紅樓,竟被警員阻止。十月十日,香港在華人社會裏變得相當怪異突出,台灣的旗海不用說了,北京也有紀念辛亥革命110周年,中山紀念堂如常紀念;澳門早成解放區,但國父紀念館內仍掛青天白日旗,相安無事,國父沒有被DQ。只有香港,所有人談「雙十」色變,但十分矛盾,原來又有「攞正牌」的香港建制社團在慶祝「辛亥革命」,梁振英還是座上客。

今天掌管特區政府的一眾頭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在殖民地管理主義教養下,他們不懂歷史,現代中國歷史尤甚,對當代政治有什麼關係,也無興趣。以前英國老闆及回歸初年的北京說要懷柔開明,他們跟着屁股做做樣子,如今習近平說要全面管治,他們順從順勢做個威權政府,更感得意。北京送來國安法,他們在殖民地的老房子裏翻箱倒櫳,找出塵封的法律及行政手段去配合,看到什麼不對路的先禁了再說。可笑的是,多少公務員去清華北大培訓,學到的就是這些?

當然,北京政府負有最大責任,只命令治亂世用重典,國家主權至上,卻提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意識形態。結果,留下港產官僚自己做功課,只能交白卷。如今香港為官之道,是把深圳河那邊傳過來的簡體字稿轉成繁體後照本宣科。可笑的是,這樣的功課也隨時會做錯,連「中國人民共和國」、「把台灣從香港分裂出去」的手誤與口誤也能發生,別旨望他們自己會搞好意識形態。香港官大人自命是中央撐腰的悍將,但面對意識形態戰場,只會荒腔走板。

意識形態有兩種。一種是官方處心積累、機關算盡地設計出來的高大理論與口號,但除非在一個封閉的國度裏(例如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否則未必很有效。另一種是比較日常及不經意,夾雜常識與新詞,官府與民間語言,政治與娛樂,扣連搭配起來,讓人自己想像及感受。後一種意識形態未必時刻需要大義凛然、熱血沸騰,只要日常、自然及接受即可。但是,這功夫也不容易;中共在1989年後至今的愛國主義教育,並不單靠學校裏的思想教育,鄧小平以來幾任領導的官方理論,還需要媒體、互聯網、日常生活種種安排,軟硬兼施,上行下效,東補西貼,才能在近十幾年漸見成效。

民國影子存於香港歷史中

以前的港英也很在行第二種意識形態工作,六七暴動後成功打造國共以外的香港本土意識,以及麥理浩以來的良政,蓋過昔日的殖民臭史。特區官僚回歸雖然面對新任務,也懂點皮毛。例如,他們曾經也知道,「中山革命在香港」這主題,對培養愛國主義有利無害,本來就是扣連香港與中國民族主義的一環,不算什麼高招,作用有限,但屬平常、方便與必需。2000年代初開始,中西區有孫中山史蹟徑,本來與孫中山沒有什麼關係的甘棠第也成為孫中山紀念館。大概就是那段日子,陳德森拍了《十月圍城》,故事講孫中山來香港走了一圈引起連番惡鬥,這港式動作片,既有大陸投資、中港演員及市場,兩地也受歡迎。再加上孫中山後人過去幾十年努力在大學裏豎立中山銅像,孫中山、辛亥革命、民國本來就在我們身邊。「國父」已盡力了,愈來愈多香港人對中華民族身分抗拒,不是他老人家的錯。以前本土派、港獨派罵盡中共及香港一眾「大中華膠」,也不太會跟孫中山計較。

其實,中華民國的歷史及意象與香港的國民想像一直有關,只是比較隱晦。香港沒有民國熱,但香港人曾經有的丁點家國情懷裏,永遠模糊的民國影子,一成是歷史,九成是創作虛構。太遠的不說,就以1970年代為例,《精武門》裏李小龍演陳真打破「東亞病夫」牌匾,故事是倪匡回憶及改編民國時期上海的坊間故事,令功夫熱裏的文化民族主義,帶點民國餘韻。1980年代初,中共決定收回香港主權,我剛入讀中學,知道有人恐慌要移民,但我在電視機裏看到的,卻是一股民國風格的愛國熱情:1981年麗的電視台播《大俠霍元甲》以及之後的《陳真》,是《精武門》的翻版;1982年無綫播《萬水千山總是情》,汪阿姐大唱〈勇敢的中國人〉,又是抗日背景;1982年,張明敏穿著中山裝唱〈我是中國人〉,台灣的劉家昌作詞作曲,翌年是〈我的中國心〉,找了黃霑來填詞。這些歌曲既出現在官方宣傳活動,也曾在香港人支援北京學生運動時響遍全城。

民國說不得 革命史觀說不通

在中國大陸,政治思想教育中,除了官方理論,必有近現代史,提供中共的革命史觀:孫中山就是革命先行者,因為他領導的辛亥革命不徹底,民國剷除不了封建主義,抗禦不了帝國主義,才有五四運動,才有中共加入國民革命,以及之後的三次國內革命戰爭,達至解放。歷史學家可以對此有爭議,但它勝在故事完整:有開首有中段有結尾。可是,香港辦教育的官僚,一直對提供歷史敘事感到相當恐懼,又自知從大陸照搬過來這個有一百多年殖民經驗、走難華人歷史的香港,必然撞板,左右躊躇。

大部分香港人對民國的認知十分模糊,真假夾雜,在年青一輩裏,大中華認同不受歡迎,但不能說不在人們的常識裏。即使對中共來說,沒有民國常識,連官方宣傳也說不通;沒有清末民國的積貧積弱、軍閥割據、亡國危機、列強瓜分的歷史記憶,「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又從何說起?辛亥革命、民國不能說,只會令本來便殘破的國民教育工程更混亂,諷刺的是,北京與建制派卻又以此為由,不斷說香港人缺乏國民教育與認同,結果,不斷製造出更多荒唐的國民教育內容,飲鴆止渴。

許多小學生在國慶周反覆學了一星期國歌及升國旗,朋友的女兒在老師及群眾壓力下參加基本法書法比賽,小孩會更愛國?還是覺得莫名其妙?我女兒讀小學二年級時,平生第一次接觸現代中國歷史,根據那本常識科教科書,孫中山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後,便成空白,直接跳到毛澤東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毛主席恍似不過是一位司儀)。建立民國不能說,國共相爭也沒有,更沒談中共的革命戰爭,連毛主席革了民國的命也不敢說。有人批評為竄改歷史,我覺得言重了,也太看得起特區官僚及建制派,我女兒寫完填充題後,早已忘記了這兩位偉人或罪人的名字。特區政府的問題是,連簡單的歷史故事也不知怎樣說,只知有些東西不能說,例如「中華民國」。

在香港,認同中華民國的人一直是極少數,大概只有1956年雙十暴動時才成為政治問題,但民國從來都在香港的常識之中。任何意識形態也要建立在常識之上,只有港產官僚才會連這樣小小的基礎也要摧毁,何來人心回歸?除了靠嚇,就靠大灣區讓年青一代為人民幣服務,便可解決意識形態問題?

文˙葉蔭聰

編輯•利永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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