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木訥都市巨人 變電站開拓科幻想像

文章日期:2021年07月25日

【明報專訊】法國藝術家Théodora Barat於今年春天到訪香港,被一座座形似工廠、神秘森然的建築物吸引,花了7個星期拍攝一部由它們擔綱的「科幻紀錄片」Off Power:「它們有的像地堡(bunker),形狀引人注目,卻不按人類比例建造,像從另一種文明或科幻小說中走出來」,令人想起1920年經典科幻默片《泥人歌林的誕生》中歌林的形象。分區變電站用於降低電壓,輸送我們起居所需的電力,部分更緊靠住宅而建。截至2020年12月31日止,港島共有3995個不同規模的變電站,分區變電站佔27個,讓城市日夜運轉,萬家燈火不滅。Barat的研究和作品如同索引,為我們勾勒港島的電力地圖。

窺見過去、啟示未來的紀念碑

Barat以第一位參與法國與香港文化交流計劃「微觀巨世」藝術家的身分來港,基礎建設和現代性一直是她的興趣,故申請時已提出以電力這種全球化媒介為重心。這個命題有點虛渺,於是她從google地圖查起,輸入「HK Electric」,就發現稱為「變電站」的陌生建築物。按圖索驥,她在完成隔離後的第一天即走到興發街的變電站勘察。它隱匿在東區走廊旁邊,近在咫尺卻極為低調,靜靜凝望銅鑼灣避風塘。那灰色磚牆及點綴窗框與外牆的紅色瓷磚令Barat印象難忘:「我一眼就愛上它。它那帶少許圓的形狀,帶1930年代的裝飾藝術風格,但那些磚和大門、以及灰色和紅色的組合,對我來說是80年代風格。我喜歡這種不同年代的結合。」首次踏足亞洲的她從資料中得知,香港是個得不斷蓋樓和重建發展的高密度城市,但變電站似乎「倖存」下來:「它們應該會配合周遭的環境來興建,無形中讓我們一窺當時的建築面貌。」她以紀念碑比喻變電站,從考古角度梳理從前的建築環境。像木下一於1960年代末設計的堅尼地道變電站,就可得見當時漸成氣候的現代主義風格,且建築如何融入地勢,連接附近山嶺的電纜。

她特別指出香港很多變電站和樓宇的外牆都用瓷磚鋪砌,這種設計她以前從沒遇過,相信是這裏的特色。在歐洲或美國,她多數以車代步,不常留意電力設施,雖然在法國也見過類似設備,但地點遠離城市,像是死寂的工業區,周遭亦沒有任何樓宇:「那毫無建築可言,並非放到一座大樓裏面,而是一些電線和機器。又或是用水泥和金屬蓋成的小屋或儲藏室。」她訝異香港的實用設施、工業建設和私人空間能如此交錯攙雜,同時保持批判:「雖然變電站有類似裝飾的元素,但它始終不是一座大樓(building)。因為沒有很多窗戶,那形狀和結構顯然不是給工人上班或人們居住,並非給人類使用,是為電力而建。」當日她到訪了數個港島的變電站後,決定由此探索能源問題,設想有朝香港沒有電力的情景:「也許我受到疫情的影響,感覺我們將到達氣候變化的極限,我想查究我們正要走往的方向」。

配電為本的實用建築物

此後她到過不同變電站,腦中有千頭萬緒,包括建成年代、選用物料和背景為何等,想找港燈解答,可惜當時港燈於上環的展覽場地因疫情關閉,她也未能與相關人士取得聯繫。本報曾就這次報道聯絡港燈,惟對方指這批變電站建於不同年代,部分歷史較久遠,故未能找到合適同事受訪。以下是根據港燈的《接駁電力供應指南》和《輸電與配電系統》及規劃署《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整合出來的變電站選址及設計原則:

1. 程序耗時 難以覓地

香港耗電量密度高,須在多處建設變電站才可保證供電穩定。《準則》指出,大型變電站或變壓站是主要噪音來源,建議將設施設置在遠離民居或其他易受滋擾的地區,可以減少噪音。而《指南》則列明興建新的或擴建大廈內的變電站可能涉及的程序,並估計需時6個月至數年之久。港燈在2013年計劃於阿公岩東健道前石礦場空地建造變電站,卻惹起爭議及遭區議會反對,可見覓地之難。市區內難找到適合的地方興建新變電站,且申請耗時甚久,所以港燈曾於1987年增加分區變電站的負荷量。故此可推斷現時的變電站行之有年,Barat的「倖存」說法也屬合理。

2. 建造物料、設計有嚴格要求

Barat指出,即使不確定年代,但看到港島的變電站顯然有統一風格,這也許是由於港燈早已清晰指示變電站的設計或裝飾要求,主要以防水、通風、走道暢通、方便運作為前提。例如外牆以鋼筋混凝土構造最為理想,但亦可以用符合標準的黏土磚或混凝土磚,惟不能用空心磚;通風百葉窗及窗框須由1.5毫米厚的不鏽鋼片製造、百葉窗扇葉須裝有窗框,其他諸如天花板、天台、門、批盪等都有明細規定。另外,淨樓底高度不可少於3400毫米,有需要亦應增高各層樓底,減少電磁場對其他樓層的干擾,這或造成Barat所說的不合比例之感。此外,港燈汲取「山竹」的教訓,於今月宣布已為港島北近岸逾160個變電站加裝擋水牆及水泵等防洪設施,以免重演杏花邨住宅及商場停電的情况。

沿電網「考古」溯源

變電站也趕上近年綠色建築的潮流,加上天台花園、草地和環保設施,像馬師道變電站,放眼眺望會見到樓頂的一列樹木和小型風力發電機組,不過Barat對此興趣缺缺:「十分環保,但我覺得不太有趣。沒有剛才我提到考古或紀念碑的意義。」每到訪一個變電站,她都會拍攝門前的金屬牌和建築的不同角度,並到處感受四周環境。她最記得西營盤的變電站,它分成東西兩座,處於醫院道轉彎位置,呈多邊形及梯形,有盤根錯節的石牆樹遮蔭,後方就是香港佐治五世紀念公園,「我像走進一個森林,裏面有來自另一時代的建築,似個考古現場。我有很多感受,可惜它的時代感較久遠,我在影片中用不上。」她雖有滿腹疑問尚待解答,但無礙她的創作:「我不是在做變電站的報道,我是把它們運用到虛構故事上。」

時間所限,她最終只到訪了六七個港島的分區變電站。以每平方公里計算,港島的耗電量密度逾260兆伏安,主要用電地區位於北面沿海的狹長地帶,共設24個電力開關站、27個分區變電站及3944個客戶電力分站。《準則》載述了三者的區別在於接收與輸送的電力功率不同,而客戶電力分站則分室內與室外兩種,室內的又稱電力變壓房,通常設於樓宇內;室外的主要見於鄉郊發展區,設於物業內外均可。香港的電網發展比其他城市成熟,早於1898年建成第一個變電站,變電站與城市融合為一,像剛才提及的西營盤變電站,其實正位於住宅與康復中心旁邊。相比之下,較遲起步的城市例如廣州、深圳等城市,乃至台灣社會近年不時討論變電站輻射對人體的影響,並常以香港為例子作分析。

Barat住在巴黎市郊小鎮龐坦,她形容那是個老舊的工業區,故她過往做過很多城市與周邊地區的關係研究,像紐約與新澤西、巴黎與市郊,這次本打算故技重施,以電力探討新界與港島的連繫,但考察一星期後才知兩者關係非如想像。探索之際,一位在南丫島居住、同樣醉心城市規劃的法國朋友邀她去看南丫島的「三支香」,她想不到在這3座巨型煙囪之下,竟能有草木繁密的淨土,而且體認到發電廠的規模及對南丫島的重要性。她想像電力經海底電纜輸送到對岸的鴨脷洲,便沿此尋找昔日發電廠遷往南丫島前的蹤迹。鴨脷洲發電廠為港燈第3座發電廠,於1968年啟用,1989年關閉,後來發展成海怡半島,現在港燈的綜合大樓仍處屋苑中央位置。Off Power的片首剪輯了北角與電力有關的街道名牌,中間穿插鴨脷洲,片尾則以南丫島作結,Barat說:「我看到它一直避開人群,搬去更偏遠的地方,讓出位置,但說不定將來連南丫島也會飽和。」

日光夜景拍攝 巨人莊嚴矗立

Barat是少數在疫情下能親身來港的藝術家,她利用隔離的時間吸收關於香港的書籍和電影,嘗試卸下法國乃至西方的眼光。本是科幻迷的她深受《銀翼殺手》和《攻殼機動隊》兩部取材自香港的數碼龐克經典啟發,放棄了初時拍攝傳統紀錄片的構想,編造了一個科幻故事,「把兩種手法放到一起,就似逆喻(oxymoron)一樣」。影片的色調冷峻、節奏沉着,不加一句旁白,只在片首加插幾行介紹港島電網發展,看似浪費了她辛苦爬梳的歷史,「科幻故事的基礎需要合乎邏輯、非常堅實,要消化我對現實的理解,創造出全新的世界」。她舉例在書中讀到早期的地下電纜原來曾被白蟻蛀蝕,所以她想到在作品中並置昆蟲與電力,讓昆蟲的啃咬聲伴隨觀眾走進電纜隧道。

香港天際線的夜景影像多得近乎氾濫,喜歡拍攝夜色的她遂借用「日光夜景」(day-for-night)的攝製技巧,即在日間拍攝夜晚場景。這本可以後期調色處理,但香港車水馬龍,所以個半月來她都把握清晨六時半街燈關掉前後、車流疏落的空檔拍攝,呈現陷於電力中斷、一片肅殺的未來景象。沒有人蹤與燈光的街道上,只有默然倬立的變電站,更顯得威儀凜凜:「我獨自站在它跟前,感受這現代建築物的龐大體積、它背後象徵的資本主義,像隨手就可以把我擊潰。」平日深藏不露的木訥巨人,在她鏡頭下散發着懾人的光暈。

文˙ 梁雅婷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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