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生命中聽過最難聽的說話

文章日期:2020年01月12日

【明報專訊】你在生命中聽過最難聽的說話是什麼?

藝術家江凱勤從社區收集了六百多張手寫紙箋,不少人寫上「分手」、「我不再愛你了」;亦有很多非常過分的責罵:「你這麼蠢,怎麼不去死?」、「你嚿垃圾」;但更多是外人無法理解、再普通不過的說話:「哦」、「多謝」。

原來一句說話是否構成語言暴力,是要看語境與對話者的關係,「我的結論是所有說話都可以是暴力,同樣一句說話都可以是鼓勵。」江凱勤說。

重要的是自覺哪些傷人的說話這輩子都不應該說,並且,永遠不要低估傷害聽者的程度。

招魂幡上貼滿收集回來的話語

這是記者見過最鬼魅又最本土的展覽,入黑之後,在油麻地廟街不遠處的路口轉角,古舊大樓外牆搭起了竹棚與生鏽支架,卻有一個玻璃櫥窗特別燈火通明,白光射燈將櫥窗內垂掛的招魂幡照得荒涼。櫥窗前是匆匆下班回家的人們與一張張粉底溶掉泛起油光的臉龐,行人在強光櫥窗面前經過,頓成黑壓壓的影子,猶如失去了靈魂。街道左邊卻站着在霓虹燈下等客的「姐姐」。

這個展覽名叫《招魂》,三道白色招魂幡上貼滿從社區收集回來的六百幾張「生命中聽過最難聽的說話」的手寫紙箋,江凱勤希望藉着作品探討什麼是語言暴力,並希望大眾了解到暴力所造成的破壞。

在四個社區中心和六個藝術機構,共十個地方放置紙箋收集箱。任何人都可以將惡言寫下,之後將紙箋對摺,用貼紙封口、投箱、放下。江凱勤將所有收集回來的紙箋,一張不漏地展出。由於展出地點是二十四小時向公眾開放,小朋友都可以觀賞,加上展覽獲民政事務局贊助,屬於蒲窩青少年中心「香港青年藝術高峰會」一部分,因此所有粗口和辱罵政府的字句都被紅紙遮蓋。

語言暴力與關係角力

江凱勤分享,毫不意外的是粗口、帶侮辱和人身攻擊的說話佔了其中一部分,但最大部分竟然是再普通不過的說話,例如「你真堅強」、「我擔心你」、「多謝」、「起身la」……若非身處同樣的處境和關係之中,根本無法理解這句說話的重量和傷害的程度。

究竟什麼是語言暴力?是不是只要聽者感覺到受傷就是語言暴力?他搖頭答沒有準則,「例如我用手掂一掂你是不是暴力?掂你身體咩位置,幾時掂你才是暴力?因此是關乎客體和主體關係、語境、說話者與你的關係、說話適不適當的問題」。

對方存在,但無法溝通

記者問:你回收的紙箋中,哪一句最難聽?「一定是我自己寫嗰句,但我不會告訴你是哪一句。」訪問期間,江凱勤多次提起大家姐。記者問,這句難聽的話是你大家姐說的嗎?他若有所思說:「現在已經沒有太大感受了。因為今次項目涉及多個部門,這種繁瑣和忙碌冲淡了我難受的感覺。所以幾好啊,我自己親身經歷,這個藝術項目可能真是紓解了我某些情緒。」

他說今次展覽亦源於一次對大家姐的憤怒情緒,「回到房間見到枱面有些紙碎,我就寫低自己討厭她什麼,並隨手將一個佛手印(佛手篆刻印章)蓋上去,覺得又幾好喎」。他甚至將語言暴力扣連死亡,「這種感受是幾sad的,我和大家姐住在同一間屋,卻已有三年沒有對話。大家都當對方不存在,跟死去沒有分別。這種雖死猶生的存在是好曖昧,它好近又好遠,其實好多關係都是這樣,就像和朋友食飯,當對方全程在按電話,就像他存在但又不存在,他死去但又未死去。招魂幡正是當人去世後,叫靈魂回來。但這條招魂幡上面偏偏全部都是鬧人的說話,我就是想講這種曖昧」。

面對暴力方法1:馬上清晰表達感受

語言暴力是沉重的命題,卻又貼身得令人無法忽視。因為在成長路上,每個人都曾被言語傷害過,又或許同時是某些人的施暴者,但我們還是可以改變。

江凱勤自言,有時候他亦會有口出惡言的欲望,「好多時想說出來的話,都是大家姐曾經罵過我的話,家庭暴力就是這回事,永不超生的,受虐者日後會想將施暴回給他人」。他提出一個反抗的方法,當別人說出冒犯的說話,必須馬上清楚告訴他,「你不可以再這樣說了」。「就算那一刻處境會跌落冰點,但我是為了大家日後的關係良好,才會選擇告訴你,否則我可以轉身離開。」

這亦是受虐者的責任,「當你未成為受虐者之前,你是有責任同對方講,清晰地表達,你不可以再講這句說話」。

面對暴力方法2:分辨惡言

「有啲嘢真的不必說出口的。」除了展覽,他還舉辦了一個工作坊,要求參加者在特定情景下,代入施暴者的角色,想出一句最難聽的說話。「目的是希望大家發現這些說話其實是不需要說的,只要aware(察覺)到這一句說話有可能令人受傷,然後你會避免說出傷害人的說話,都已經還得神落。」

江凱勤研究語言暴力的過程中發現,有很多說話其實沒有必要說出來的,說話者可能只是因為無聊。「有好多人說,我都是為你好才這樣說,但要明白,就算你出發點再好,無論動機是怎樣,你都構成了傷害。更何况我堅不堅強關你什麼事?我又沒有叫過你幫我。」

面對暴力方法3:學習自處 哀而不傷

「我都無怪我家姐了。」訪問結束前,他神情帶點悲傷,但溫柔,「我家姐辦公室被partition(隔板)圍住20幾年,她真的好準時返工,就算病都不請假,我想她要保存自己工作已經好困難。我諗她都好難受,我想她的生活其實都不是太快樂。人愈大發現可以怪責的人是愈來愈少的。所以這個project不是怪任何人,而是說之後的感受,下一個項目想講如何自處」。

他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說話已經說出口,再歸咎原因和抱怨都沒有意思,因此最重要是找到一個舒服方法繼續自處。

今次項目無疑是有危險的地方,邀請陌生人寫一句人生中聽過最難聽的說話,被勾勒出來的情緒,江凱勤無法亦無力幫忙梳理。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赤裸裸展現出惡毒的說話,受眾會否感到不安,這都是無法控制。但他說在做這個展覽時,有八個字在腦海中,來自孔子的一句話,「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已經盡量採用淡然的方式呈現,以最不干預的模式,就像選擇這一個招魂幡,亦不太像傳統的招魂幡,「有人問是燈籠嗎?還是水母?靚靚哋,輕飄飄的」。

除了「生命中聽過最難聽的說話」,他同時在社區收集了一些「生命中聽過最鼓舞的說話」,隨街派發。不過,這些「鼓舞的說話」真的令人鼓舞嗎?記者抽到的是「做咗先有嘢,唔做咩都無」。

「今次研究語言暴力或情緒勒索時發現,so call鼓勵的說話都可以害死人的。你有沒有聽過渣馬,有人打氣的時候,猝死死亡率會增加?因為參加者會死撐。」暴力與鼓勵只差一線。

招魂:互動展覽及社區參與創作 - 江凱勤個展

日期:2月15日至3月1日

地點:屯門屯富路清涼法苑清山塾

註:在油麻地藝術空間PRÉCÉDÉE的展覽已於昨天結束

文 // 彭麗芳

圖 // 彭麗芳、受訪者提供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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