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訊戰達人傅景華 中共反修例資訊戰 牆內輿論成愛國教材

文章日期:2019年11月10日

【明報專訊】又到了大學畢業禮的季節。本來值得慶賀的日子,有多少頂歡樂的四方帽被拋擲到半空?

幾天前的中大典禮上,有畢業生選擇在這重要的一天明志,在校內遊行、在烽火台呼喊口號。

一個操普通話男子卻突然衝出,拔出利刃指向人群,同時高唱國歌。

此等失常的揮刀場面,總是始料未及地離我們的日常太近太近。

在不足一個月前,尋常的下午尋常的行人隧道裏,一個派發文宣的年輕人被割頸刺腹,傷口深得連腸臟都溢出。

據目擊者敘述,兇徒施襲後曾大叫:「香港係中國嘅」、「你哋搞亂香港」。

對事情的認知理解,與一個人接收怎樣的信息不無關係。幾個月以來,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副教授傅景華,一直密切監察着中共政府如何打一場反修例資訊戰。

兩成反示威推文 由假帳戶發放

與傅景華聯絡時,他身處美國。一星期後打電話到他的辦公室,他告訴我,明天又要飛了,便急忙約在當天下午見面。港大儀禮堂二樓狹長走廊兩旁是教職員辦公室緊閉的門,其中一道門透出燈光,將走廊的一段照亮。敲敲,推開那道虛掩的門,電腦熒幕後的傅景華站了起來,看見我,連忙用兩隻手整理頭髮,笑說自己還沒來得及刮鬍子。剛從華盛頓回來的他,此行完成了有關中國資訊操作的演講,明天又將出發迪拜交流,以媒體的未來為題分享,其中一部分將會講到誤傳(misinformation)。

訪問開始前,記者在辦公室內四處張望,在傅景華辦公桌上堆疊的文件間發現藏着幾部手機,旁邊還有一張還沒開封的電話卡。看見記者驚奇,他笑說自己其實有十部電話,解釋近年都在監察中央政府對微信公眾號發布內容的政治審查,這些電話用以大量收集數據。政治干預網絡資訊並非新事,三個大型國際社交媒體Twitter,facebook和YouTube在八月十九日同時發表聲明,指平台上有大量由中國政府操控的帳戶,隨即將大量可疑帳戶刪除。傅景華發現這次Twitter上被刪帳戶,發布內容主要針對郭文貴反共言論,於是與學生展開另一項獨立研究,集中檢視有關香港示威的假帳戶,收集六月中至今提及這場反修例運動的帖文,並採用學術界最為常用的假帳戶計算法偵查,得出驚人發現,「以往其他地方做類似的研究,說的都是single digit,最多10%。我們平均錄得差不多20%。簡單來說,這段時間裏,講香港的tweet,差不多有20%都由假帳戶發放」。而這些假帳戶發布的內容一方面針對示威,另一方面也針對美國,說美國搞顏色革命、外國勢力介入。

「聽起來兩成好多,即是五個就有一個。」傅景華瞪大了眼。「不過我們再看清楚,假帳戶傾向沒什麼朋友的,即是就算發帖,接觸到的人都有限。」他承認單從數字未必能夠準確推敲假帳戶成效,不過,數據上看,雖然假帳戶帖文的接觸人數遠低於真帳戶,團隊同時發現確有真實帳戶主動轉發帖文,「當然比例上少,但因為量大,少極都有一定數目」。他指,過往採用bot(機械人帳戶)的人都深明人海戰術的道理,「明知會被人偵查到,可能被刪,但我個量大,用人海戰術不斷寫,十萬人裏面即使只有十個真人轉發,那十個人各自有一百個朋友的話,已經有幾千人知,它的成本好低的」。

後真相年代 情緒、價值觀先行

這場資訊戰配合「後真相年代」的背景,當情緒和價值觀較分析客觀事實更易影響人的判斷,人海戰術便能發揮相當成效。傅景華打開手機,展示一則朋友早上傳給他的一則謠傳信息,內容指林鄭月娥日前鬆口,稱可能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港警二哥鄧炳強公開宣稱若然落實,三萬警察將會帶槍遊行。傅景華由此解釋構成「後真相年代」的三大因素,「『先入為主』指接收信息時,假若信息內容與自己的立場一致,人會傾向相信, 如果我本身不滿意警察的話,我就會覺得嘩這樣的說話都講得出,但如果我是支持警察的,才會更懷疑」。另外就是「圍爐取暖」,「很少人會主動去翻報紙,就算看,都是朋友share給我的。這令我們一直接收與自己想法類似的人的想法,最重要就是你一句我一句,更加鞏固了我的想法」。

「但我覺得更加緊要的是『失實信息』,我們現在有點像處於資訊戰,個人又好,團體又好,甚至政權,很刻意發放假信息去操縱公共領域,要影響人的想法。」傅景華聯同他的學生就反修例關鍵詞在微博帖文中出現的頻率加以,「看到在微博上,中國政府好刻意將香港這場社會運動講成『港獨』。而我們其實都很清楚,這場運動跟港獨無關」。為什麼斷言中國政府所為?「我沒完成計算,而且只計算了部分官媒,由五月一日到九月中,所有包含『港獨』二字的微博帖文,單是《人民日報》、人民網、《環球時報》、環球網四個帳戶已經佔了17%,這是好大的比例。其餘的即使不是官媒發布,好多是一般民眾,都可能是跟帖或者轉發,最重要的是一開始誰去initiate呢?」

「港獨」信息內地蔓延 挑動愛國情緒

數據顯示,從六月至七月初微博上幾乎沒人提起過「港獨」,連帶「訴求」、「逃犯條例」等等關鍵詞也甚少出現,「所以好多國內人五六月都不太清楚香港在發生什麼事、示威訴求的內容是什麼」。在這個前提下,後來一提起「港獨」,很容易就照單全收。而「港獨」在內地從來都是敏感的話題,就如「疆獨」、「藏獨」,提起都會被瞬間過濾刪帖,但這個禁忌卻在七月二十一日被打破,「那天中聯辦國徽被示威者塗污。我個圖表看到,之後整個八月都好大量地講,跟好多事都有關,傅國豪、機場和你飛事件令那段時期上了高峰」。而「鬧港獨」言論卻在十一國慶前夕非常巧妙地平息下來,一直到國慶一星期後才突然回彈,「記不記得發生了什麼?就是NBA事件,將他們講成支持港獨,但人哋只是說stand with Hong Kong,根本就是誇大」。港獨信息在國內廣泛蔓延,將運動包裝為港獨,很能挑動到國內民眾的情緒,「他們覺得示威行為等同挑戰國家主權,分裂國家領土完整,偶爾還會上升到恐怖主義,強調港獨就是暴力」。國內民眾對香港示威者反感,連帶討厭支持示威者的人,「李嘉誠、王喜,還有很多藝人都好無辜,稍微表現一點同情都會被標籤為支持港獨」。

另一方面,這種憎恨同時令他們的愛國情緒膨脹起來。「他們會撐警、撐肯發聲的英勇人士,傳好多影片,影人勇敢去撕連儂牆上的紙。」傅景華將桌上的熒幕移向我,打開微博網頁,噠噠噠的敲鍵盤,畫面就出現了一個電視節目視頻,「這個之前在瘋傳,主持人直情講,香港發生的事情其實是對中國青年人最好的愛國教育,做這些衰嘢,大家要警惕,discredit遊行示威之餘,也用來針對國內的年輕人,做愛國教育教材」。畫面上的錄像是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主持的一個清談節目,他面對鏡頭一句一句冷靜的說:「……給中國人上了一堂史詩級的愛國主義思政課,這堂課又通過互聯網和社交媒體傳遍全中國、全世界。『港獨』一夜之間在全世界的華人社會都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中國年輕一代也幾乎一夜之間成長起來,過去不懂得什麼是顏色革命和制度自信的人一瞬間或多或少都懂了……香港的亂局使我們見證了中國年輕一代排山倒海的愛國熱情。如果說西方的敵對勢力影響了幾十萬香港年輕人,這是令人非常遺憾的,但是他們也成功地影響了至少數億中國年輕人,使他們更加愛國、更加認同中國道路。」

六四期間 傳真新聞至內地

「抱歉,此內容違反了《規定》」,微博上被刪除的帖子一律如此顯示。今天坐在港大辦公室電腦前的傅景華,八年前創立「微博視野」計劃,透過程式重點追蹤逾十萬個粉絲量高的微博帳號,監察它們撰寫及轉發的內容,並將後來被刪掉的帖文重新於計劃的網站貼出,重見天日,從中歸納分析中共政府不想有什麼內容出現。近年最為敏感的話題包括習近平修憲去除國家主席任期限制和劉曉波過世,不論是幼稚園學生乖乖圍觀播放習近平講話節目的一張照片,還是一句簡單的悼念,統統被刪。傅景華形容計劃就像整理寒暑表,「標示政府緊張什麼,想控制什麼資訊」。

政權緊張什麼?年輕時的他曾有更切身的體會。一九八九年,傅景華是港大工程系的一年級生,在準備大考的四月,北京傳出集會消息,他和一班大學宿友馬上做了個「project」,名為「突破新聞封鎖」,「四月十五日有人開始在天安門集會,國內媒體不會報道,北京以外的地方是沒有人知道,北京都未必人人知, 我們就用傳真機fax六四的新聞返大陸」。當年傳真並未盛行,他們首先聯絡在京香港記者用A4紙每天手寫一篇當日要聞,再從黃頁查找所有列出的北京傳真號碼,「當時fax好貴,分分鐘要十幾蚊一張,我哋要crowdsource,委託不同公司幫手fax上大陸」。傳真過程中,曾遇過對方拿起話筒道謝,也有人大罵他們散播謠言。「只是覺得不應該封鎖資訊,覺得這樣是幫緊佢哋。讓更多人知道發生什麼事,其實也是一種支持。」說起初心,發現與當下所做倒是一脈相承。

「政治宣傳和審查一向是同時做的,但這次不同在於不只講國內的事。以我的理解,是對中港關係自製破壞,無得返轉頭的。以前可能是少數人,現在描述成全部人,全民港獨。四中全會講話,基本上將香港一國兩制視為國家安全問題,很自然就想到中國對香港的政策肯定會繼續收緊。」除了監控信息話題上「突破」,針對的受眾也十分罕見,「facebook、Twitter和TouTube在國內都用不到,即使以往曾針對台灣,上次總統大選,帝吧猛烈攻擊蔡英文facebook,但都只是針對某個政治人物」。他認為這次為了平衡國際對香港事件的輿論,如此大規模動用整個國際媒體平台,卻是史上第一次。

傳媒政治取態兩極 fact check不可信

這場資訊戰,我們只能捱打嗎?傅景華認為中國媒體在歐美主流傳媒圈子中沒什麼公信力,影響力有限,起碼在國際層面並沒有成功。另一方面,即使內地民眾對運動存有「港獨」誤解,他認為並不會對運動走向構成直接影響,他們的反感或會影響部分與中國有緊密往來的港人取態,「如果要繼續跟中國人做生意,中國人又覺得你們香港很多人搞港獨,他們都要走出來鬧港獨。就算心裏不是這樣想,都要拍心口說自己撐警和反對示威,申明自己的立場」。撇除這部分人,當我們無可避免地被推上資訊戰的戰場,可以做什麼?他寄望在政治取態兩極的傳媒生態中,可以出現一個認受性強的媒體,集中負責fact checking,「現在已經去到fact check都不可信,沒有一個媒體大家認為它講出來就已經fact check了會相信。個個都話fact check了,究竟邊個fact check個fact check?」而個人層面,傅景華說要自我增值,思考媒體的運作,除了辨別信息真假,更要了解發布背後的目的,因為即使不全然相信,只要對事情印象有些微改變,都已達到策略性傳播的目的。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要做好把關,「如果信息是不確定的,你不能肯定,就算跟你多熟的朋友send給你、你想send給的人跟你有多熟,都要㩒住自己」。他重提假帳戶沒什麼追隨者,「但如果是朋友send給你,你就會看。同樣,原本一個不太可信的消息,經過你手,你就legitimize了它,人哋信你嘛。所以最好的把關者,就是人。大家都冷靜一點,其實資訊戰是好難打,他們好難成功」。

文 // 潘曉彤

圖 // 林靄怡、受訪者提供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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