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達人家明 看電影 看人心

文章日期:2019年07月21日

【明報專訊】學生一哄而散的空寂校園裏,商場混戰的翌日,暑假的古蹟校舍靜好得如時空跳接。這星期灣仔沒有戒嚴,書展沒如寵物展被粗暴腰斬,「如常」舉行。影評人家明是香港演藝學院電影電視學院的高級講師,這天回到伯大尼校舍備課。記者想起舒琪為家明新作寫的序言,提到成為院長後,因行政手續多年未能為他爭取正式教席,說「其間我一直害怕因此而失掉他」。這句充滿愛情電影色彩的獨白,教人想像這位院長若今天走過陰暗走廊,從門外探看背光的家明專注地讀資料的身影,心裏滋味如何。家明卻無所謂地笑笑,說自己兼任時已很享受,「有咩好得過有份工人哋畀錢你,你可以繼續睇好多電影同資料、諗好多問題?」他補上一句,「這可以是一輩子的」。新書結集他二○○七年以來的一些影評作品,書名中的視聽之「餘」,所指從大銀幕光影折射的這些餘光餘音,他可以一直思考下去的,究竟是什麼?

1. 寫影評 因為「不忿氣」

家明的書桌靠窗,陽光從旁邊的大木窗大把地灑進來。記者以自己的名字打開話題,說起八十年代電視劇《香城浪子》的女主角,家明大呼有趣,馬上在面前兩個並置的電腦屏幕上移動鼠標搜尋,「是莊靜而飾演!首歌都經典啦,梅艷芳首《心債》膾炙人口,咁你真係好影視喎!」記者有點臉紅,反問他充滿書卷氣的名字來由,他笑說的確曾追問父母,「佢哋無咁intellectual,應該不會睇亦舒,純粹因為響亮好聽」。父母也許沒看過亦舒,但在電影作為流行娛樂的八十年代,最喜歡帶兩個兒子上電影院,「我細個住東頭邨,旁邊是新蒲崗的麗宮戲院,專做二輪西片」。票價因映期落後相對廉宜,一般基層都能應付,讓童年家明能一次一次進場,半懂不懂地追看中文字幕,看《星球大戰》、Superman,明星和特技都叫他着迷。

今天若仍有二輪公映,家明一定等不及了。因為在「上完禮拜一就預備禮拜三,上完禮拜三就預備禮拜五」的教務外,他每星期固定給《星期日生活》供稿,洋洋灑灑數千字評論當下新片(《星期日生活》頁十二),新片上映首天他就衝進戲院,看過首映也可能多看一遍,最近寫過的《上流寄生族》就看了三次。星期六的截稿日他整天埋首趕稿,一星期只有周日才能跟兩個女兒行行山。

家明年輕時大概不曾想像將來會對行山如此憧憬,他說自己很無聊,也不好意思提起,中學時期每逢假日都巡視港九各區KPS(金獅影視超特店)分店,無目的地搜索,也會鎖定一些覺得好犀利的導演,像馬田史高西斯。年紀輕輕,怎知什麼是好?他想了想,「喂,其實點解會開始寫影評呢?就是當初睇《電影雙周刊》。我真的不忿氣,頂你個肺大家都睇同一部戲,點解你睇到咁多嘢?」終有一天他的影評正式刊登在雜誌上,但在此前,也發生過一些插曲。

二○一四年,中大博群電影節在圓形廣場播放台灣電影KANO,聯手策劃的家明和周保松都在現場看得血脈沸騰。而原來多年前他早已因對方臉紅耳熱,笑說「有啲過節」。事緣大學時他倆因同住知行樓相識,「佢搞學生報,我寫文給學生報,睇番當然寫得好渣,出了一期,第二期唔出!我好鬼嬲,仲走去搵周保松算帳」。他笑指此事某程度驅使他在外面開始影評之路,當中包括《年青人周報》。雜誌本有固定寫手,家明卻膽粗粗投稿,怎料主編唐生主動約他飲茶,說仰止不寫了,問他有沒有興趣,大二的他就開始以「家明」為筆名,開始每星期在專欄上寫影評。他裝一個打電話的手勢,「開始打去電影公司說我是寫稿的。稿費奀到抽筋,但有好多試片、首映可以睇」。他亦開始跟朋友如小偉在校內搞電影會,鑽研經典,每年電影節都瘋狂追戲,「發現嘩電影世界除了荷李活形式,還有很多種,開始接觸艾慕杜華,咁colourful,咁癲咁喪,可以咁百無禁忌」。

藝術系訓練 以美學角度觀影

家明是中大校友,當年宿舍房間窗外是一覽無遺的吐露港,這位藝術系學生也曾興致勃勃地在書桌上攤開畫紙作畫,但那是為數不多的經驗。藝術系的課他不喜歡就乾脆不上,誇張得偶爾發現功課當天要交,四出問師兄有沒有去年課上畫好的畫可以借他。他更多時間泡在聯合書院圖書館看電影,同學笑他更像主修電影,但回頭看,藝術訓練始終對他的審美有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我覺得最大問題是,坊間好多影評完全不觸及美學層次,純粹講故事啟發、寓意,讀劇本已經可以做評論啦,這有少少虧待了電影這個媒體」。劇本影像化的過程必然牽涉只能在電影才能看見的東西,比如構圖、顏色、線條、比例、剪接,甚至聲音處理,這種敏感令他的評論文字有了着重美藝的特色。

家明說「detail is art」。這裏的「art」指涉的似乎是更寬廣的藝術定義。他認為任何吸引和耐看的往往都是夠仔細,為了避免「穿鑿附會、大吹水、無證據」,盡量在電影文本裏找更多證據。家明評《上流寄生族》的上下篇就透過深探家居的空間佈局闡述分析,記者問他是不是要辨認在戲院摸黑抄寫的歪斜字體,他撿起一支筆快按兩下,筆嘴發出光柱,「我跟工作坊學員講起日本出了支咁嘅筆,老友記唔係講笑喎!學員好好,訂了幾支送給我」。但因為怕滋擾人,他寧可坐在前排,靠銀幕折射的光為手上的筆記本照明,除了筆錄,偶爾更會簡畫構圖。「《上流》我睇第三次時就坐第三排,寫成十頁,因為知道策略,間大屋要搞清楚方位,幾層裏面有什麼出現過、無出現過。」

2.好的電影 令人更明白人

少年家明曾幻想大學能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文藝青年,曾為試探圖書管理員,故意問對方「這裏好像有《戰艦波特金》㗎喎?」「點知佢話『《金池塘》咪仲好睇』。那是珍芳達父女演的溫情片,我當時年輕,藐這些戲,心想,我們對話已經完結喇。」今天的他笑說現在又可能幾鍾意,坦白自己有個「罩門」,有關父女親情電影,ok少少就很容易被觸動,「做了老竇,可能更明白人與人的關係和人的限制,知道自己的限制」。而他認為好的電影,其實就是能令人更明白「人」,「好簡單,現在『反送中』,看即時新聞同報紙,太多標籤。但嘗試鑽入一個人的世界,他一定有前因後果」。他說起台灣一九六一年的一宗謀殺案,那是政權在一九四九年後面對的首宗少年殺人案,「當時報紙全都說那個𡃁仔是太保是飛仔,點教仔可以令一個人咁細個就殺了隔籬班的女仔」。長大後成為導演的楊德昌當年是殺人犯的鄰班同學,「當年是初中生可能不明白,長大才知道根本跟整個國民政權的遷移、本省人外省人之間的矛盾,甚至與作為青年成長重要啟蒙的電影都有關,暴力的實行,那時有西部片槍戰、劍客片刀劍斬殺」。楊德昌將錯綜複雜的瓜葛編織成四小時長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看完後,你沒法怪那個殺人兇手的,會明白電影的力量,不會咁容易落到不負責任的標籤」。他說,這就是現在主流媒體和藝術之間應該有的差異。

藉電影了解年輕人心態

記者邀約訪問時,家明的電話打不通,後來才知道他當時身處台北。他說起在「台北電影節」上看到的幾部作品,包括智利的《索菲亞的夏天》、南韓的House Of Hummingbird,碰巧都是關於少女成長的迷惘掙扎,「雖然這班少女未成年,但是相當感性和早慧,她們很多事甚至比成年人看得更通透,因為成人太多利益包袱。電影很多時表現這種眼光,不斷提醒我」。而即使身處異地,看的是其他語境的電影,他卻不由地想起香港這個多月來反修例運動的窘境,「建制派對年輕人的仇恨、厭惡,某程度都是兩代矛盾。當然這是很天真的想法——如果他們有機會看到那堆電影,嘗試進入年輕人心態的好電影,會不會對這次運動、年輕人改觀呢?我有這樣的盼望」。

3.亂世中的影迷 不能獨善其身

這年六七月,香港非常動盪,遊行抗爭過後,五項訴求未有一項得到回應,目擊過警察如何在商場圍堵示威者,要重新投入日常生活,可能嗎?記者好奇家明在電影院的空間裏可會感到與現實世界斷裂。就在緊隨六.一二的星期日,家明在專欄開天窗,寫上「林鄭及其黨羽,漠視百萬民意,殘害我們子侄。必須立即撤回惡法,引咎下台」。「那個禮拜,我同黎佩芬(編輯)講,真係無心機,電影已經不重要了。寫咩啫,所有嘢都irrelevant,仲講電影?我說我不寫了好嘛?甚至講以後都不寫了」。

電影院是犯禁場所?

坐到電影院裏,他知道所見的都是政治,「若然說香港已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咁其實,也沒有能獨善其身的影迷」。他感慨這些年來,《十年》賣座院商卻主動下架,《地厚天高》因觸及港獨、《消失的檔案》講六七暴動怕引起社會矛盾,都難以公映,統統是無形的自我審查,「電影院本身就應該是犯禁場所,看着銀幕,既公共又私人,勾起你好多潛意識、欲望的投射。最多設一個審查限制,不讓幾多歲以下入場,但什麼都應該可以看到,都可以流通」。他親身體會過香港數十年來得天獨厚的自由土壤,讓他能在麗宮看到那些看似主流,卻在那時大陸觀眾根本無法想像的西片,當中情愛和裸露場面給予他關係和性的啟蒙,而台灣當年因通過「301條款」否定平衡進口,不經本地發行的作品無法進入市場,而家明在香港的KPS卻能盡情搜索喜歡的影碟。這些體驗,讓他生出捍衛的責任。

除了此等對影迷的實際影響,香港電影調節生存的方式也反映政治經濟變化,部分作品描畫了港人的集體情緒。《視聽之餘──香港及華語電影雜感》一書收錄的影評,一方面對焦文本,另一方面亦側寫電影如何因工業型態及政治氣氛影響。書中「奪命金」部分,影評回應香港導演在中港合拍片中「被收編」的批評,寫一些資深導演如何乘着浪潮,例如徐克的《智取威虎山》,如何在這種機制下利用更多資源實踐自己的風格;而「本地蛋」則寫及一些「留下來」的年輕導演如何尋找適合本土口味的出路,家明說,例如《哪一天我們會飛》和《翠絲》都不約而同有一個未及長大已經死去的角色,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光,反映一種緬懷的情緒,這與後九七懷疑「五十年不變」的焦慮已明顯不同。

4.在電影中看到希望

筆耕多年,家明始終很懷疑自己有沒有讀者,說多年來只收過一次來信,內容針對他對《海角七號》的評論,說他太年輕所以不懂。他笑說自從專欄需要付費才能讀,令他寫得更安心。讀者面目模糊,用力投擲似乎擲向虛空,在這樣壞的年代,談電影對他還有什麼意義?他說好的電影讓他在絕望中仍能看見一線希望,「看完《天水圍日與夜》行出戲院,嘩這個世界靚咗。人的美善,關懷、情感。睇到我喊,覺得有些東西還是值得的,對人還是相信的。當作品在你身上體現了影響,對世界有些改觀,你都希望透過它影響其他人,發現藝術有這種力量,自己的文字又可不可以做到呢?」

給當下的香港人介紹一部電影,會怎樣選擇?他低頭想了好一會,「一部九十年代的電影,叫《土地與自由》」。電影講述一九三○年代在一個英國城市生活的年輕人,因為聽到西班牙正在打一場對抗獨裁者佛朗哥的正義之戰,主動加入本與其完全無關的戰爭。戲中一幕講到西班牙某地後來被民眾佔領,他們開會討論土地改革,彼此間出現許多矛盾,最後自由派因四分五裂而敗仗。家明覺得這幕與雨傘運動非常相似。而電影的開頭,一個年輕女生召救護車送她爺爺到醫院,爺爺卻在途中死去。她回家從櫃裏翻出舊物,包括爺爺一九六○年代到西班牙打內戰的日記、一條革命的紅巾和一把泥土。爺爺就是那個去打仗的年輕人。孫女將日記一頁頁翻看,才明白爺爺年輕時是一名激進分子,有抱負有理想。

面對荒謬現實 調侃是哲學

家明說,最精彩是最後一幕,「孫女在阿爺的葬禮上,將那把西班牙的泥土放到墓穴裏。這個孫女本身打扮好潮,明白了這個阿爺,這個革命的種子有機會變成一種傳承。這個孫女在乎啊!看到爺爺再不是個廢老」。當下的香港也許教人絕望,家明在空曠的辦公室裏大呼一聲:「但你信人啊!信信念啊!」「有些東西阿爺死時都不會知道,但不知道種子一直可以發芽下去。」回應影院外的現實,家明形容自己的寫作風格是「調侃」,「對住香港咁多荒謬現實的時候,你沒辦法跟現實硬碰嘛,唯有是一種顛覆、一種挖苦。調侃都是生活態度,或者一種創作手段,甚至一種哲學」。「不過有時我都嫌自己文章囉嗦,水蛇春咁長,邊個睇你丫。」擱筆之際,記者深有同感。

文 // 潘曉彤

圖 // 馮凱鍵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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