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一張Memo紙 築起小社區大社會

文章日期:2019年07月14日

【明報專訊】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舉起地球。」現在只要給香港人一疊memo紙,就可以做出一幅連儂牆,甚至一條連儂隧道。每星期媒體宣傳推介的社區、藝術活動不知凡幾,商業機構、藝術家想盡辦法製造可帶來豐富體驗的裝置與作品,但毫無疑問,在這個周末萬勿錯過的,必看各區連儂牆。我們走訪幾個獨特位置,看雞蛋立的牆如何連起小社區與大社會。

大埔 壯觀連儂隧道

如果你覺得去旅行參觀的景點很多是「照騙」,上鏡比真迹好看,那這裏一定不會令你失望,無論看過幾多照片幾多直播,到場一定睇到嘩嘩聲。既是民主牆,又是遊樂場,打小人、跳飛機、用貼紙投票……各種各樣的方式吸引不同年齡層的街坊參與,我們遇上跳飛機的設計者學生阿文,他與同伴Wayne及謙把官員的模樣貼在地上之後,非常受歡迎,不論小孩大人都會去跳,三個男生轉頭就忙着與經過的人交流:有中大校友跟他們說自己七十年代參與爭取中文成為法定語言的運動,到過浸會書院(今浸會大學)附近貼大字報;另邊廂居港的台灣人Daniel分享參加過太陽花運動,不斷讚港人「與太陽花不同,堅持了很久」。

但Daniel問到,是不是因為學生的參與,隧道才那麼具規模?他很意外北區的市民都會熱烈響應,身為學生的Wayne卻說,不是的,大埔人本來就很團結,遊行當日隧道外的巴士站都排長龍。後來這個說法還得到一名住在大埔二十年的街坊印證,她說早在超強颱風山竹已見證大埔人的齊心,facebook的大埔萬人群組對連儂牆亦有過討論,「有人說不論藍黃,即使是支持政府,你也可以來寫來貼,但不要破壞」。她為大埔能有一條連儂隧道相當驕傲。走出近地鐵站的隧道口,是賣樓盤西裝男的陣地,其中一人在與一個大姐耐心解釋,「以我理解,連儂牆就是發表各種意見的地方,就算我是黃你是藍,冇所謂嘅……」竟化身新景點的導賞員,二人隨後不着痕迹地轉了話題,辯論起買樓是保值還是搵笨。

沙田、大圍 壁畫上再造幅牆

在沙田火車站近巴士小巴站的出口,一群中學生激動地喊「不撤不散」,還有時sing hallelujah,猶如重現金鐘的抗爭情景。製作連儂牆的是「中學生反修例關注組」,他們將紙皮貼在二十四米長的壁畫上,那是2014沙田節委員會與沙田民政事務處的搞作,以集齊龍舟、沙田眾生相的畫作「刻劃出沙田區動靜皆宜,綻放無盡生命力的一面」,但此刻它的「生命力」明顯被幾張紙皮比下去了。路過的人拿起memo紙,默默寫,小心貼在紙皮上。關注組成員Zack與Matthew都不是沙田友,在幾區都設過連儂牆街站,這面牆主力宣傳周日沙田遊行,Matthew對比在自己家附近設「牆」和其他地方的分別,坦言在別處會視自己是關注組一分子,比較理直氣壯,在樓下獨自行動,反而有幾分尷尬,慢慢見有人伸手幫忙,「原來這是一件平常人願做,就能做到的事」。關注組之後打算將紙皮包好,帶到遊行作道具。

「樹窿傾聽站」社工分憂

大圍「八爪魚天橋」上的連儂牆,則是由Telegram聚集街坊合力組成的,跟沙田一樣,他們都張貼了插畫家含蓄為運動繪製紓緩情緒的圖文,還請來社工駐站,用竹蓆圍起一個「樹窿傾聽站」。「牆」實是幾塊區議員大banner的空白面,偶爾會見到幾張便條右下角小小地署名「沙田友」、「大圍人」,還有的寫上越南文。

旺角 眼圈紅了的紋身大姐

從新世紀廣場步至行人天橋,天橋本身掛上許多公民教育活動的巨大照片,想要說明政府的地區工作「做到嘢」。設連儂牆的人聰明地利用了天橋本來就以擋板封起的特點,只在上面蓋一層包書膠就成了「牆」,紙上有日文「諦めない」(別放棄)、德文「Alles gute」(祝好),卻也有市井味重的紙條,說希望中六合彩移民,貫徹旺角既多遊客又貼地的特色。

我們見一名雙臂佈滿紋身的黑衣大姐全神貫注地寫,向她打招呼,大姐抬頭笑笑,神情有種世故的溫柔,卻夾雜幾分純真。我望望紙上有四、五種顏色,她同樣寫「香港人﹗加油」,「Feerdom HK」串錯了少少字,我問:「這是你最想跟大家說的話對嗎?」「是呀,希望大家加油」,她看着我答,眼圈竟瞬間紅了,一泡淚水,「我支持㗎,(七月)七號那天呢,我也在,大家真的好齊心,不過怎知道後來會這樣?」「我因為工作,很多次遊行不能去,所以想盡少少力囉。」說着用黃色筆塗滿一個圓圈。我不解,紙本來就是黃的,那個圓不太顯色,是月亮嗎?「我想畫個笑哈哈」,然後用黑色筆點上左眼、右眼、下方一弧彎。「希望大家能開心面對,一定要加油。」我這才留意到她臂上紋身,原來都是可愛的卡通人物。

樂富 區議會「廟宇」變身

地鐵站外有個黃大仙區議會豎立的廟宇形歡迎牌,這天已貼滿紙,「自己地方自己救」、「五大訴求一步不讓」。對面巴士總站傳來「今天我」的歌聲,在這個交通樞紐位置,有另一幅在「政府部門資訊」旁的連儂牆。老師RL說學生希望在此立牆,於是她也來了,「既然他們都站出來,我們身為師長、成年人,還有什麼理由不出來?」牆的上半塊是便條就這樣貼上去,下半塊墊了紙皮在牆與便條中間,因為他們後來才發現車站太大塵,紙貼在牆上會易掉。老師提及巴士站長高興跟他們說「這裏終於也有了」;另外這區居民年紀較大,也有很多家庭,所以牆上不少是父母的話。學生結他聲與歌聲吸引大叔駐足,大叔問他們,舊歌懂嗎?知道陳百強嗎?隨即合唱,「一生何求/常判決放棄與擁有……」

文 // 曾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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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儂牆──政見衝突的叫陣地

去年有天讀到一則「冷知識」,柏林圍牆存在過的時間剛好跟「被推倒後的時間」一樣長。近年讀新聞時,偶爾讀到連柏林圍牆亦面臨都市發展威脅,保育愈加困難,而保育圍牆關乎的,不僅是它本身的歷史,也關乎其第二生命:作為最受世界注視的一面塗鴉牆。全球的城市中,被政府指定作「街頭藝術」用的牆壁往往不受歡迎,會被認為是原本草根和違章表達的和諧版本,但經歷過共產統治和冷戰的柏林與布拉格,圍牆和連儂牆卻像宣揚及表達自由的「指定」地方。

政見對立者交錯之地

香港連儂牆精神上當然接近上述兩組牆壁,連儂牆在各區出現,也讓人想像它們加起來是一道連綿的圍牆——成為政見對立者交錯之地,顯露原本較隱性的對立,這點在概念上跟倒下前的柏林圍牆契合。不過觀乎香港連儂牆近日的發展,反而跟布拉格連儂牆的軌迹更接近。

布拉格連儂牆 觸發警民衝突

在藝術史和文化史研究中,有關於「打破偶像」(iconoclash) 的討論,原是指宗教地標和影像因教派衝突而被破壞;後來延伸到當代的「影像戰爭」研究,就指不同意識形態陣營通過建立與破壞實體地標,在公共空間中爭奪話語權。香港連儂牆發展至今,不再只是自說自話和展現團結(solidarity),亦演化為政見衝突無法排解的實體場景;回顧布拉格連儂牆在一九八○年代被設立時,伴隨連串警民衝突,絕非和諧順遂的表達,近至二○一四年,當地亦有人將整幅牆塗白,並徹底否定牆的意義。持續毀滅與重生,以及作為政見衝突的叫陣地,也是連儂牆原初的本質。現在連儂牆「遍地開花」後的新狀態,反而更讓人反思,當對立的政見無法通過體制對話,對話就以奪取城市空間和「叫陣」的形態來進行。

通過牆和公共空間作政治表達,在香港和中國有自成一體的文化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字報盛行和各種民主牆運動,是與當下香港更相關的參照點,只因後來民主牆變成大學校園文化,才漸漸被遺忘。這邊的民主牆文化與西方塗鴉牆不同,總是以大大小小的紙張為主角,所以人民參與的「技術門檻」比塗鴉更低,卻也令「連儂牆」視覺上和物質上更顯豐富。由民主牆到港式連儂牆都提醒我們,平常「消毒過」的都市中,人們表達政治欲望和政治情緒的空間付之闕如,需要重新檢視這種空間的缺席。

【Ways of Urbanist Seeing(39)】

文 // 黃宇軒

圖 // 黃宇軒、曾曉玲

編輯 //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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