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導賞:保育舢舨 先守護船廠

文章日期:2019年07月07日

【明報專訊】存叔把一碗粥放在小椅上,巍顫顫地搬到陽台,坐下挨在椅上,腳旁還有一瓶烈酒。

八十四歲了,他依然習慣每天清晨七時多回到這個「瞭望塔」,俯視船廠四個船排,從他的視野看去,再遠些就是珍寶海鮮舫。那裏被命名為王國,此刻他也擁有一個城堡——經營四十年的「全記船排廠」。存叔十五歲學師,二十六歲開廠,說入行其實沒人特別去教,「最重要是眼力和記憶力,要靠自己看」。如果沒有落足眼力,你會以為這裏只是個破爛鐵皮陣,仔細看,才會發現砌砌疊疊而成的每個角落,都支撐着船廠不息的運作,像動畫裏的移動城堡。

建行人路 船廠憂安全及生計問題

退休?二仔「安哥」魏孝安不自稱負責人,總說自己只是「打工的」,縱然他一星期七天回廠打點事務,仍奉老爸為「最高領導」,雖然他只從高處監督,「他仍然雄心壯志呢」, 父親籌劃着要把中間的船排改建成更大的一個,比現在船廠已有香港仔最大的船排還要大。

不過南區區議員徐遠華提出建議,打通深灣到香港仔海濱公園的道路。數年前深灣的遊艇會被傳媒揭發封起了一條公家道路,現向公眾重新開放,他在五月分區會議上爭取遊艇會旁的船廠地帶可興建行人路,接通全路。全記的安哥擔心行人穿過船廠的安全問題,憂慮建行人路與船廠繼續經營之間最後只能二擇其一。由三名舢舨愛好者組成的「香港舢舨保育協會」(下稱保育協會)亦正關注事件,與議員持續溝通商討。

從海濱公園走到鴨脷洲大橋底下,踱過玻璃橋,很多人或許以為已到盡頭,左轉往直通黃竹坑站的香葉徑,不知前面可通往一個鐵皮陣。那是三間船廠的工地,其中以全記最具規模。安哥數香港仔船廠大大小小超過五十間,不過為舢舨做保養維修的,不出四間。「大家行頭不同,你整泥頭車佢整法拉利,修船的亦分不同科目,有些是做遊艇生意,講緊幾多十萬一單工程;不同我們以千元計,一隻舢舨做簡單的保養二千二百元,排租、清洗船底、髹防蠔漆全包宴。去南丫島的客船、舢舨,西貢的舢舨、遊艇都會做,主要做保養小修,三五日貨仔就起貨,大修就一星期十日左右。」保育協會稱全記接下九成舢舨生意,安哥則估計七成左右,月接約七十張訂單,過年前最忙可達九十張。

訪問當天正有一隻香港仔的漁船在做大修。所謂船排,是從岸上延伸入海的巨型裝置,如火車軌的形狀,以坤甸木左右擺出長二百至三百呎的排陣,中間橫放木條,當有船要上排維修,就會放出裝置在水中將船托起,用絞排機收回鋼纜拉上岸,約需大半小時。船上來後要清洗船底,「等乾了就把灰路都打開」,用木砌成的船為免入水,木與木之間會上灰補縫,保養時就要把灰挑走再補;船的內部亦要更換木料,然後在外面加釘固定結構;船底重新髹上防蠔漆,船底若積聚太多藤壺,既會侵蝕船底,也會令底部不夠光滑,增加水阻,一般四至六個月就需清理。除了保養船底,以上為船殼大修的工夫,安哥說是「唔爛唔整」。整個工程合算約三、四萬元。

昔日造船 今主要修舢舨

抱恙的存叔雖年事已高,仍豪情壯語:「只要給我幾塊木,就能給你砌成船。」他造船到五、六十歲,兒子安哥說阿爸造船原則是「驚人死唔驚嘢爛,即是人死咗件嘢都未爛」,購入一百呎的木料,不是由頭到尾都實淨用得上,「用到七十呎木就好叻仔」,若造船廠打算將就將就,木料用盡些,造出的船不出幾年就得進廠修整。但存叔要求落足料,安哥提到「有一隻在南丫島專為電燈公司搬垃圾的,四四方方朱古力色,用了二十年都未做過大修,有個師兄話我個女都讀完大學,未見船要修」。昔日養得起一個造船班底,伙記工夫閒下來可以修船,交替着做,現在不造船了,得請散工,一日五、六人,忙時十多人,日薪約千元,若工夫辛苦會再加些。安哥說船廠利潤不高,「別家做纖維做噴漆,我們是做木船保養,是兩個科目的船。高檔嘢我哋唔啱做,也沒什麼本事做,我們是做木船的,企企理理就算數」。不轉型做高檔生意,「爸爸說我們要做這些,服務這裏的水上人」。

行人有路行,船廠呢?

香港仔海濱公園旁有網球及壁球中心,記者見一名從深灣方向來的街坊揹着球拍穿過船廠,往海濱那邊去。區議員所說的通路並非不存在,船廠一直有路接通玻璃橋與遊艇會,不過僅是木板搭成搖搖晃晃的通道,本來只方便工友、行家出入,安哥說地鐵通了,亦有更多街坊隨工友的尾走進這條路,在訪問當天參觀工場的兩三小時,除了一名街坊,還有兩個行家與安哥打個招呼走過。記者在工場如身處地盤,安哥不時提醒小心地上的油會滑,若是絆倒衣物會報銷,「機油洗唔甩」。他認為在船廠中間開一條路不可行,修好的船在船排上如坐滑梯,不足一分鐘就可滑落排,此時鋼纜飛快地甩開,若有人走過不慎碰上可致重傷。「(建路後)傷到人就算政府負責,我都唔安樂。」但他沒把路封死,「做唔到咁絕,始終是有人行,若有人被狗追,又或火災,沒有路怎走?」

區議員尋「共融方案」

保育協會成員戴先生試過循已有道路,由逸港居一頭過玻璃橋到深灣遊艇會,需時十五分鐘;黃竹坑區議員徐遠華指經船廠那條路,則只需七至八分鐘。徐在五月二十八日的分區會議提出建行人路,有三個方案,分別是1. 終止船廠每三個月續租的短期租約;2. 地政署在續約時加入條款,要求船廠劃出公眾通道;3. 研究其他可行方案。徐遠華接受本報訪問稱,現與保育協會商討「共融方案」,「協會的前提是保留船廠,這與我的方向一致,我的目標是通到條路,我個人都認為舢舨值得保留,如果路通到、船廠可保留,大家可在這個基礎下探討方案」。他說要待各方同意,他九月才在區議會會議正式提出,再由民政署工程組作可行性報告,「前提是大家同意這個方向,才會做可行性報告,所以報告應要過今年才有」。他同意在現况下「不是很適宜」供街坊使用通道,但「相信可以執」,稱會諮詢工程界有何具體做法,「如有的話再與船廠傾,大家可以磨合。」

自製零件器具 守護夕陽行業

「船廠對保育舢舨有什麼重要性?」「全記與其他船廠有什麼分別?」當被一眾記者圍住問這些問題,安哥都要苦思措辭,「有什麼難忘事?有沒有傷得很重過?」他只伸出十隻手指,覺得齊全已算係咁。但他穿着硬繃繃的腰封,說拍照不好看,像個傷兵,記者問起才說是因為勞損傷到腰椎,休息了一個月。童年踩在運來的木條上載浮載沉,玩到樂透,十七歲到機器廠學師,二十五歲回來幫忙,他對船廠瞭如指掌,就像被問「你家與別人家有什麼分別?」不懂三言兩語說給出答案。

只有跟安哥在廠中走動,才會發現船廠為何在這個城市顯得如此獨特,本身已具保育價值。一部機器用粉筆寫上滿有哲理的「請勿加油」(圖a),原來是提醒油加太多會漏到地上,「齒輪要潤滑,這部絞排機是自己做組合,你識個原理就好易。以前有好多工模可以鑄,我爸爸儲起很多,他知道第時行業沒落就沒有了」。另有一部日本製的絞排機,也是收自一架大河船的絞錨機,經自家改製,不捲鐵鏈捲鋼纜,他拿布擦擦,機器上慢慢現出「昭和42年」(一九六七年),「跟我差不多」。

船廠依山石而建,一個向海位置有個陷進去的洞,供奉着魯班先師、天后和地主;旁邊搭幾級樓梯,建了個像五金舖的鐵皮屋,整齊安放金屬工具。地上放一個爐,掛着鐵盤,用來煮溶工業牛油塗上船排當潤滑劑;另一頭有師傅在車牀工作,原來在自製螺栓﹗船需要用螺絲固定木料,螺栓用途就是鑽入木,再扭上螺帽鎖緊。全記購入的只是一條條鐵枝,按尺寸自家磨出螺旋。就在外面穿入船廠的窄路盡頭,放了幾部大機器,都織上蜘蛛網,卻不是廢墟,其中煤炭爐可把螺栓燒紅,然後放入旁邊的啤機,「情﹗尋﹗情﹗尋﹗螺栓就會被壓出圓頭」。角落還有一部貼着「上落平安」揮春的打樁機,「這是樁灰機,好似日本人樁年糕,剛才說補木縫的油灰都是自己造,也會供應給行家。將一包包似麵粉的物體,溝木油,用攪拌機攪到起粉一粒粒,就推落機樁。」

安哥總說「不假外求」,可是非一般的徹底。他說父親早十多年前已預料行業將開始沒落,怕日後買不到灰,故「能自己做就自己做」。船廠不是一間光鮮舖頭,是按着工作需要將鐵皮與木板左搭右蓋,蓋出城堡。存叔要求很高,螺栓原可以兩頭螺旋,他偏要製好看的圓頭;廠內吊架都要分三個部分來做,由窄到闊,「弄得三尖八角,希望可以盡用地方」。船廠與地勢融為一體,每部分微妙組合平衡,其實是不能移動的城堡。

船廠難搬 重建船排百萬元計

辦公室在上層,老貓伸懶腰,裝潢更像一個家,一扇房門都以水上人船上的趟門改裝,加個門把就合用。存叔聽不慣鴨脷洲高樓內的家那些馬路聲,寧願每天早早回廠,坐在陽台點起煙,望着四個船排,一生心血。繼承家業的安哥尊敬父親,不願「認叻」,與記者談了幾小時,才吐出一句:「議員說這路只需走幾分鐘,那可是幾十年的心血呢。」他說廠若要搬就做不來了,對岸豪宅「南灣」附近有不少船廠,「我這裏三十幾萬元一年,那邊排位可以三十幾萬一個月,做遊艇負擔得起,我這些小生意真負擔不起」。船排雖看起來結構簡單,他說巨木價值以百萬計,排路在水中的底要買料鋪平,「動輒十幾萬」,「set一個排位要五百萬」。

最初全記先在對岸設廠,再發展到此處,他們是開荒者,「以前是爛地,一粒石仔都是自己拿過來」。請老友為招牌題字,把「存」誤寫為「全」,幾十年都由它了。存叔說,船廠就是這樣的角色,「船廠做開荒牛,好似農夫在山頭野嶺種地,種到旺了,政府就收來搵錢」。向對面遙望,豪宅進駐後,那邊船廠都被投訴噪音太大;近鴨脷洲大橋下,舊日造船修船的旺地,早變平整海旁道。「存叔,這麼多年什麼事最難忘?」他看看兩掌,「這十個指頭,都還在啊」。

文 // 曾曉玲

圖 // 曾曉玲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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