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威尼斯香港館:協商要playful

文章日期:2019年05月19日

【明報專訊】如果在藝術,一個外人(1)

有說,如果你不熟悉威尼斯雙年展到底是什麼,就當它是藝術界奧運好了。一眾國家館分佈於兩大展場Arsenale與Giardini之內,以當代藝術為器,爭相競技,即使誰形容這不過是Art Basel的擴大版,各場館以國籍身分命名區分,還是賦予了這個兩年一度的藝術展獨特意義,引發連串討論。主場以外,港、澳、台以「平行展」這樣的微妙關係用藝術爭取國際目光,今年三地都以敏銳觸覺選上女性藝術家為代表,然而三人共通之處不止於此:她們都離開了自己所代表的成長地,生活在外。「一個『外人』如何能代表這個地方?」或是外間質疑,或是自我糾結,他們是外人嗎?記者在威尼斯專訪三位參展藝術家,透過細談作品,看在這場藝術奧運裏,「代表藝術家」因其身分與思考而生的創作,究竟代表了什麼。

「立法會《逃犯條例》修訂法案委員會今早續會……涂謹申公開呼籲,特首林鄭月娥牽頭政治協商……」

「協商成功!香港首例非洲豬瘟 業者同意撲殺六千隻活豬」

「醫委會否決四個放寬海外專科醫生實習方案……前線醫生代表認為他們的『差別綑綁』方案有協商空間……」

「協商」,正是謝淑妮在威尼斯雙年展的展覽《與事者,香港在威尼斯》的中心主題。香港館門口在Arsenale場館入口正對面,只有一巷之隔,就在平凡民居之中。進門是庭院,入到室內就會遇上雕塑作品《Negotiated Differences》,驟看如複雜難解的DNA模型,由百計組件互為連結支撐,靠牆延伸,跨越展館三個洞室。

協商才成為一體

策展人李綺敏形容,作品「像有機生物貼地而行」。棕紅、淺啡,用上超過三十種木材,藝術家學用古老機器車牀,將方木磨成圓;接合位卻以新潮3D打印技術製作而成,重量不一的部件不以釘子鑲嵌,互相套實。策展人提醒:「不要跨過它。」雕塑脆弱,若有觀眾叉錯腳,隨時全倒。

部件及空間都要「傾掂」

不止部件之間「傾掂數」,雕塑才可平衡成為一體,觀眾想見盡作品全相,也要與展場空間協調。順路而進的話,是從香港館入口走入最近的洞室,再順序通往其餘兩間房,雕塑組件偏偏在第一、二間房之間形成圍欄,訪客要細看第二、三間房的部分,必須轉折地先從第一間房退出,再從第三間房進入。轉入第二間房,雕塑連接物是狀似球棒的木條,那是冰上曲棍球棒,靈感源自去年平昌冬季奧運,南北韓女運動員破冰聯隊參賽。謝淑妮說作品是她的視覺日記,細看其他組件,有酒杯、義肢、算盤、保齡球瓶……站在特定位置,會看到兩塊木在視覺上重疊出一個木槌,是她受美國民主黨人佩洛西(Nancy Pelosi)持槌重掌眾議院的新聞畫面啟發而作。

Stakeholders:與事者

「協商」二字,香港人聽到也許不免眉頭一皺,容易聯想到政治?謝淑妮說:「我的作品是open for interpretation(可任人詮釋),我自己是比較着重抽象思維的artist,哲學意念先行,但不排除觀眾有另外的詮釋,我覺得可以,也歡迎。木有不同重量、材料,接口亦有不同角度,套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上,若想一群人達成一件事,不需要每一個人都變得一模一樣才做到」,部件不必打孔侵蝕也可互嵌,「每個人都可以有其自主性及能動力,而一起參與這件事的人,就是與事者」。Stakeholders,何以不譯「持份者」而是「與事者」?「持份者比較強調經濟角度,但沒有了『關你事』的意味。我一度想譯做『相干』,干亦可意指一支又一支的物件。」

怪異羽毛球場憶童年

雕塑中又有沒有呼應香港時事的部分?「這個室內作品直接與香港故事有關聯的比較少,因為雕刻過程好多時候在美國完成,會回應當時看電視見到的。如果說與香港直接呼應,就是外面的作品。」庭院是另一組作品《Playcourt》,怪異的「羽毛球場」,地上有兩塊破爛球拍,中間用腳架撐起各類物件充當「球網」。室內作品橫向延伸,這組室外裝置則引人舉頭望天,留意居民的晾衫繩。生於一九六八年的謝淑妮,童年住中葵涌村,「一直住到中六才搬去石蔭村,後尾再搬到青衣邨,那時已進了大學」。庭院讓她聯想到在香港有空地就能打羽毛球的記憶,兩邊放個垃圾桶,就當中間劃了界。「在街頭打羽毛球其實是公民reclaim(重奪)一個公共場所的動作,不用付費book場,隨時都可以打。」

生活空間,香港人都好緊張,《與事者》是個回應場地(site-responsive)的展覽,明年回到西九M+展亭,將拼合出另一番模樣。我說在水都如斯風光,談作品提倡保有個體自主及差異的協商,確是令人心懷希望,可是當作品回到香港,身處緊繃日常的觀眾,不知會否難以體悟?謝淑妮認為協商之難是「世界性的」,自二○○一年起任教於加州藝術學院,「一路以來,學生作建設性的討論完全沒有問題,但近十年就難些了,我見到年輕一代遇上不同意見的人,沒有了好奇心,不懂或不想去溝通」。

與香港的距離

談作品裏的「協商」意義,藝術家在訪問中多從廣泛層面來說;移居美國多年的謝淑妮,以往每年都會回港一次與母親相聚,「現在媽媽走了,以前住阿媽屋企好容易,現在家姐阿哥(住處)都好迫」。問她如何看代表香港參展這個身分,她說:「我感受好多,當然覺得好榮幸,香港是我成長的地方,可用成長記憶糅合這個裝置,都幾有意思。」「協商」明明放諸現今香港都很貼身,作品與藝術家的話卻似與香港保持了一些距離。當M+與藝發局每兩年一度公布提名,必會經受外界以藝術家「夠不夠香港」來審視,今屆是M+及藝發局第四度合作,繼續棄用公開徵選的形式,由機構邀請客席策展人策劃,結果委任現居於荷蘭,曾任Para Site藝術空間(香港)策展人及第五十三屆威尼斯雙年展香港館助理策展人李綺敏接下任務,她說回顧過往三屆參展藝術家都是男性,也與她同代(如上屆為楊嘉輝,生於一九七九年),於是挑選一位不同代的女藝術家,謝淑妮是適合不過的人選。

謝淑妮(作品)夠不夠香港?「我也想擴闊大家對香港藝術家的定位,她在香港成長,觀看世界及處理空間的方法根深柢固。在香港出生、受教育的藝術家去了外國,是否代表她不是香港藝術家?我也搬了去阿姆斯特丹,我們是否更是cosmopolitan,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游走?我想challenge不止有一種在香港的藝術家,世界上也有很多種不同的香港藝術家。」

擴闊香港藝術家定位

李綺敏所言非虛,翻開展覽專書,裏面詳細交代了謝淑妮的創作生命如何與香港緊扣。一九九三年畢業於中大藝術系,謝淑妮當年曾向一獎學金委員會陳述藝術何以重要,提及自己曾熱中參與政治,八九民運時更身處天安門,此後她發現,「我不喜歡政治遊戲。權力使人腐化,包括那些聲稱要爭取民主的學運領袖。自此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藝術家,可以努力透過建立社會自我意識的文化活動帶來改變,影響雖然來得慢,也不易覺察,但會更深遠及根本」。這是她投入藝術的起點。

求同存異

而庭院的裝置,不少亦累積自謝淑妮二十多年來的創作。羽毛球場的「網」,其中膠片、發泡膠裝置,是其二○一六年的作品《Optic Nerves》及《Jade Tongue》。藏在庭院的羽毛球頂端是橡膠,「羽毛」是香草豆莢,亦訴說着她的身世:母親為馬來西亞華人,有在橡膠種植園工作的家族歷史,後來有家人搬到大溪地種植香草。膠這種材料是她過往不少作品的主角,她曾稱香港是塑膠之城,「我們的文化形成可說就是膠,是變異(mutates)非模仿(imitates)而來,香港是變異至不中不英」。至於羽毛球物料背後是對貿易如何塑造個人命運的關注,也與她年少時住近葵涌貨櫃碼頭有關。

但可以想像,進入香港館的觀眾並不會手執這本專書,作品這個比較私密、關乎藝術家個人歷程的面向,從雕塑恐怕難以看出,展覽現場關於藝術家的資料、解說不多,觀眾最有機會帶走的,仍是作品普世適用的信息:懷抱求同存異的希冀。這其實倒很能代表今日「香港」,西九文化區一直強調世界性(international),行政總裁栢志高在威尼斯與香港傳媒茶聚,就提到倫敦有Tate Modern,希望西九在香港就是那樣的角色。

最好不需用資本主義衡量

香港近年積極搞藝術,M+博物館館長華安雅透露,博物館預計在二○二○年三月落成,一年後可舉行展覽。而西九文化區亦趁雙年展在威尼斯為M+舉行國際發布會,換言之,香港館展覽也有為M+省招牌的作用。當藝術機構手握資源,形成各種權力架構,獲M+支持參展的謝淑妮又如何看藝術家的自主性?也要協商。「藝術最好不需用資本主義來衡量,但沒辦法,現在我們的社會就是經濟主導,交租才有工作室,食飯才有力鑿木,這就是negotiation」,就像雕塑與觀眾互動像遊戲,「不等於妥協,是playful的協商,就如申請資助,我在不影響自己的agency、價值觀之下做活動拿到這筆錢,需要靈活性,但在過程中要肯定自我及對方的能動力,才會成事」。

第58屆威尼斯雙年展平行展《謝淑妮:與事者,香港在威尼斯》

日期:2019年5月11日至11月24日

場地:Campo della Tana, Castello 2126, 30122, Venice, Italy(Arsenale主入口對面)

(威尼斯雙年展系列:香港)

文 // 曾曉玲

圖 // 曾曉玲、M+及藝術家提供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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