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藝.特輯:尋找唐滌生:過去、現在、未來

文章日期:2017年08月07日

【明報專訊】唐滌生在二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寫下了四百四十八個粵劇作品,而「唐劇」自面世以來,經歷超過半個世紀,在紀念唐氏誕辰一百周年的今天,仍然歷演不衰、回響不絕,當中《帝女花》、《紫釵記》不少名句、名曲觸動無數心靈,既為香港粵劇創造了「唐滌生現象」,也把「唐劇」打造成令港人足以自豪的文化品牌。而唐氏的踏足粵劇圈、開展創作生涯、實踐粵劇改革,以至「唐劇」在近年的不斷重演和成為研究對象,亦恰恰見證了近世粵劇的興衰和啟示了香港粵劇的未來。

關於唐滌生早年的資料不多。據唐氏遺孀鄭孟霞(一九一二—二○○○)說,唐滌生於一九一七年六月十八日出生於東北黑龍江省某地;但據內地學者推斷,唐滌生大概是在上海出生,直至一九三五年才回到廣東中山上學。他曾被選為學生會主席,主持學生運動、推動反對專制治校的「護校運動」和號召學生及鄉民支持抗日。一九三七年初,他回到上海,先後入讀「白鶴美術專科學校」及滬江大學,並加入了名人雲集的「湖光劇團」,活躍於京劇、話劇和電影圈中。(陳守仁,《唐滌生創作傳奇》,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二○一六,頁四)唐氏屬顯赫的家族,祖籍廣東省香山縣,與國父孫中山先生(一八六六—一九二五)是同鄉,歷代人才輩出,包括多位曾留學西方的企業家和政要。在上海長大的唐雪卿(一九○八—一九五五)是唐滌生的堂姊和薛覺先的愛妻,也是薛氏在舞台和銀幕上的拍檔,多年來與他攜手推動粵劇改革工作和宣揚愛國思想。

一九三七年夏天,唐滌生來到香港,找到堂姊,加入了她和丈夫於一九二九年共同創辦的「覺先聲劇團」任抄曲員,並在同年九月二十三日與薛覺先的幼妹倩儂(年份不詳)結婚。自此,唐氏隨受雇於「覺先聲」的名編劇家馮志芬(一九○七—一九六○/一九六一)和粵劇、電影、戲曲史研究三棲的麥嘯霞(一九○四—一九四一)學習編劇,從中得以充分理解薛派的改革精神。

麥嘯霞自一九三○年加入「覺先聲」後,一直與薛覺先緊密合作,為薛氏寫了無數劇作。麥氏指出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粵劇,已有「輕快流麗的特質」和「新穎善變的風格」,並具備了「中國寫意派藝術」的一切優點和一貫精神,既運用美妙的身段符號來表達深奧細微的心情,亦藉着經濟、簡練的方法去達到戲劇的效果。(麥嘯霞,《廣東戲劇史略》,載《廣東文物》(一九四○),香港:中國文化協進會,頁二)這時,薛派劇本已從傳統一齣戲分二三十場(俗稱「小場戲」)濃縮和精簡成八至十二場。麥氏對粵劇、電影劇本的要求極高,認為好的劇本應該「劇旨、劇情、劇理統一」、遵守「明白與精練為一切藝術的要素」和「一切緊醒、一切有趣、一切自然」,更主張「若無好劇本,則寧缺毋濫」。

縱使今天我們對唐滌生早期粵劇作品所知仍然不多,但可見上述薛派重視論述、視粵劇為藝術、重視劇旨、主張破除戲班陋習、濃縮和精簡場口、對劇本要求嚴格和堅持寧缺毋濫,以至為藝術犧牲一切等,對唐氏影響極深。

尋找唐劇題材的多樣性

唐滌生之所以能在短短的二十年間寫出超過四百四十個粵劇劇本,而且質量並重,是因為他常接觸不同的媒體,從中發掘靈感和開拓不同的題材。這不能不說是秉承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粵劇編劇家競相創新的精神。據麥嘯霞指出,這時不同的題材包括:(一)新編革命史劇;(二)改編世界名著;(三)改編外國歷史劇;(四)改編著名電影;(五)西裝新劇;和(六)時裝新劇。(陳守仁,《唐滌生創作傳奇》,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二○一六,頁十三—十四)而唐劇的九種靈感和題材則包括:(一)傳統和當代粵劇劇目;(二)京劇及其他如越劇、閩劇等地方劇種;(三)元、明、清代如《牡丹亭》、《紅梨記》、《竇娥冤》、《拜月亭》等古典劇目;(四)木魚書、彈詞等說唱曲藝;(五)關於黃飛鴻、方世玉等民間故事;(六)古典小說、當代文學小說、通俗小說、播音小說;(七)中、外戲劇;(八)中、外電影;和(九)翻改自己舊作。(陳守仁,《唐滌生創作傳奇》,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二○一六,頁一一五—一二一)受到祖國存亡的大時代的衝擊,上世紀三十年代不少粵劇作品充滿社會、政治議題,當然不難理解。把兩者相比,可見唐劇縱然題材豐富,仍沒有開發革命史劇、西裝新劇或時裝新劇,怪不得有學者認為唐劇在題材上比上世紀三十年代更為保守。

麥嘯霞不幸在香港保衛戰中殉難,令唐滌生頓失良師。一九四二年淪陷初期,薛覺先因服從日軍起班演戲而被誣為漢奸。同時,唐滌生與薛倩儂婚姻破裂,並與風華卓絕的京劇名票、電影紅星、舞蹈冠軍鄭孟霞結合。受到她的才華啟發,唐滌生既為她寫了超過七十齣戲,如改編自曹禺名劇的《雷雨》等,亦改編了如《水淹泗州城》等幾齣京劇。他在淪陷期受到打壓,不免為求生存而大量生產,甚至出賣行貨,自必噤若寒蟬。戰後,一九四五年的《煙精掃長堤》和一九四七年的《兩個煙精掃長堤》均藉暴露吸食鴉片的禍害,來履行了劇作家的社會責任。

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後,香港多個編劇家如馮志芬、莫志勤(一九二四—一九六六)等北上發展,唐滌生成為少數留港的編劇家,在其後兩年間寫了八十五齣戲,產量驚人。一九五二至一九五五年間,他的平均產量是每年約二十齣。這段時期裏的名作有《一枝紅艷露凝香》(任劍輝、芳艷芬主演)、《紅了櫻桃碎了心》(陳錦棠、任劍輝、白雪仙主演)、《艷陽長照牡丹紅》(黃千歲、芳艷芬主演)和《胭脂巷口故人來》(任劍輝、白雪仙主演)等,今天仍然不時上演。在那邊廂嚴禁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和主張戲曲為工、農、兵服務的同時,唐滌生在無拘束下揮灑自如,創造了他的戲曲世界。

個人認為,唐氏為芳艷芬編寫和參訂的三齣「婦人忍辱失節戲」:《程大嫂》(改編自魯迅小說《祝福》,一九五四)、《西施》(一九五六)和《萬世流芳張玉喬》(簡又文原著,一九五四),代表飽受性別歧視的女性呼冤,在題材和結局上,與「任白劇」比較偏重生旦癡情和生旦團圓,有鮮明的對比。

尋找唐劇成功的原因

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九年是唐滌生創作的高峰期,重質多於重量,平均每年產量不到十部,但流傳後世的有超過二十齣,且成為香港粵劇的核心和經典劇目。這時唐滌生既受芳艷芬、白雪仙、吳君麗等名旦的藝術造詣所觸動,也受到古典戲曲的啟發。

白雪仙曾拜薛覺先、唐雪卿為師,「雪」、「仙」二字即為二人所起。一九五六年六月她與任劍輝創辦「仙鳳鳴劇團」,首演唐滌生的《紅樓夢》和《唐伯虎點秋香》,風靡了不少香港觀眾。同年年底,任白又開山了唐滌生首部完整地改編自古典劇目的《牡丹亭驚夢》。

在戰後痛失昔日戲迷、風光不再的薛覺先和唐雪卿,在一九五四年黯然離開香港,定居廣州,決定獻身新中國的戲曲改革。可是,事與願違,薛覺先很快被捲入方興未艾的政治運動之中,夫妻二人竟於其後兩年分別猝死。一九五七年,唐滌生開山師傅馮志芬被打成極右派,判處勞改,自此失蹤,直至一九六○或一九六一年死於石礦場。處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成熟期,個人認為唐劇即使避談國內的集體主義、封閉政策、戲曲審查、政治批鬥或香港殖民地政治,卻含蓄地借《牡丹亭驚夢》、《帝女花》等劇批判傳統封建思想,來表示對國內新專制、新強權和新封建的不滿。相對而言,香港較自由的創作氛圍,多少促進了香港粵劇的發展和唐劇的成功。

一九五七年初,「仙鳳」開山新戲《蝶影紅梨記》,故事敍述一雙由始至終緣慳一面的才子、佳人最後戰勝了命運的播弄,在疑幻疑真裏團圓。同年六月和八月,「仙鳳」開山《帝女花》、《紫釵記》,唐滌生筆下長平公主和霍小玉的癡情和勇敢形象永烙觀眾心坎。

這期間,唐滌生改編自古典劇目的名作尚有為芳艷芬和任劍輝寫的《六月雪》(改編自元代雜劇《竇娥冤》,一九五六年九月),為吳君麗和何非凡寫的《雙仙拜月亭》(一九五八年一月)、《白兔會》(一九五八年六月)和《百花亭贈劍》(一九五八年十月)等,均在今天仍然經常上演。

上世紀五十年代後半期,唐滌生飽受健康、財政和粵劇圈中的陋習困擾,卻仍然不顧身體,通宵埋頭創作,實踐為藝術殉道的精神。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四日的晚上,「仙鳳」在利舞台戲院開山唐滌生編寫的力作《再世紅梅記》。時至十一時半,在觀眾席上看戲的他竟然突然暈倒,送院搶救無效,延至凌晨辭世。

尋找當代「唐滌生」

時勢造英雄,似是歷史定律。時勢永無重複,則英雄永難重覓。因此,尋找當代唐滌生,相信與尋找當代魯迅、莎士比亞、貝多芬、莫扎特一樣困難。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唐氏接受《文匯報》記者訪問時,慨談香港粵劇不幸地被傳媒、大眾和其他界別的藝術家「邊緣化」。可悲的是,時至二○一七年,雖然每年粵劇演出數字高企,這邊緣化仍然在延續下去。當代粵劇演員教育水平的不斷提高、優質編劇家的缺乏,一方面為演員身兼編劇家創造了條件,另方面也使到有志從事編劇的人士失去受聘機會。目前,在演員青黃不接的情況下,也難尋找媲美當年曾觸動唐滌生創作靈感的當代芳艷芬、白雪仙、吳君麗和陳錦棠、任劍輝、何非凡。這意味演員與編劇分工的重要。當代演員「重做戲、輕唱腔」的態度,也難觸動能媲美當年王粵生(一九一九—一九八九)和林兆鎏(一九一七—一九七九)的當代作曲家為他們創作動人的唱段。

個人認為,企圖培養如唐滌生般多產的當代編劇家來推動新世代的香港粵劇,是不切實際的。同樣,企圖以唐劇為範本,加以模仿,即使成功,也絕不會突破唐劇的成就。為求突破,更重要的,是了解唐滌生的創作精神,並加以繼承。欲了解唐滌生的創作精神,我們要問:假如唐氏依然在世,他會寫些什麼風格的作品?

如前所述,唐滌生的成功,是基於大膽進行粵劇改革;而其改革,是秉承了薛覺先的薛派精髓,試圖把粵劇改造成一種精簡洗練、新穎善變、緊湊自然、劇旨清晰、緊扣社會時代,並配合學術性論述的藝術形式。棄冗贅、冗戲、冗角的歷程是無止境的,這是達到精簡洗練的第一步。同樣,要求劇情的合理和更合理,以滿足教育和欣賞水平不斷提高的觀眾,也是長路漫漫的。開發突破性的題材,融入社會議題,是唐劇成功之處,也是粵劇緊扣當代觀眾的重要考慮。當代沒有戰亂,但我們也並不是處於一個歌舞昇平、缺乏社會議題的年代。社會上仍有不少貪官和奸商,而貧富懸殊、民主訴求和香港人害怕失去自由和法治的生活方式,或其他萬眾矚目的課題,為何不可含蓄地(而非喊口號式地)在劇作中刻劃?

最後,曾經成功孕育唐劇的自由創作氛圍,也是我們應該珍惜和守護的。欲保護粵劇這個本土、傳統的香港核心藝術,把香港粵劇發揚光大,繼承薛、唐的改革精神,我們必須捍衛言論自由、資訊自由、新聞自由和表達自由等香港人的核心價值。失去了它們,粵劇會被貶成藏品和走進文物館的胡同,更遑論發展了。

作者簡介:(作者為粵劇研究學者、前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教授。)

(本版「特輯」陳守仁《尋找唐滌生:過去、現在、未來》為節錄,全文刊於《明報月刊》文化附冊《明月》八月號,更多精彩文章見《明月》八月專題「百年唐滌生」。)

●陳守仁

《明藝》前期內容可瀏覽:

《明報月刊》網站:www.mingpaomonthly.com/cfm/main.cfm

《明報》網站:www.mingpao.com>搜尋>輸入「明藝」

相關字詞﹕每日明報-文化力場

REL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