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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年輕示威者與北京民運學生有何分別? 寫給《明報》主筆及「50後」、「60後」的你(文:劉修妍) (09:00)

我是一名土生土長的「60後」,1980年代開始是《明報》讀者,閱畢明報近日社評〈抗爭不應暴力盲動 青年斷送前程可悲〉(8月17日)和〈「違法達義」煽歪風 法官斥「有識之士」〉(8月18日),心情複雜。維護法紀、勸喻年輕人別暴力盲動,理應認同;然而,想起28年前北京發生的那場風潮,我在深思:兩代同樣追求心中公義的年輕人,本質上有何分別?撰寫社評的主筆先生/女士,對此你有何想法?

怎理解曾衝擊新華門的北京學生?

社評說上訴庭判決是一記當頭棒喝,提示年輕人抗爭不能漠視法紀。那麼你認為八九民運的大學生循規守法嗎?打從學運爆發初期,北京大學生其實已多番不理公安武警的警告;戒嚴令宣布後,他們的集結請願就更明顯是肆意犯法。

兩篇社評談了很多暴力問題,你引述律政司觀點指兩案有迹近暴動危險的暴力,你說其觀點並非沒理據。那麼,是否北京民運就沒有這些「暴力」場面?若你這樣想,恐怕你記錯了。北京大學生曾衝擊公安武警防線,最聞名一次,人稱「衝擊新華門」。當年學生遊行悼念胡耀邦,過千學生晚上走到新華門外要求將花圈和寫有訴求的信件送進中南海,不得要領後靜坐抗議;凌晨過後,學生與駐守的公安武警發生衝突,學生衝擊警戒線,有報道說衝突期間曾有學生向武警扔瓶子和鞋(註)。若然香港兩案示威者行徑屬於「非常暴力」,那麼主筆先生/女士你又怎樣理解曾經衝擊新華門的北京學生?

按照明報兩篇社評的思想模式與措辭,我是否該對八九民運作如下描述?

「回想廿八年前,北京大學生追求民主、要求反貪污反官倒,赤子之心毋庸置疑;然而,學生請願必須守法,必須遵從公安武警指示而行,尤其當國務院總理李鵬先生宣布了戒嚴令,學生就應該回家,不應再逗留在廣場上示威、霸佔公共空間、阻礙民眾正常生活,北京記者也不應再拉起橫額遊行請願要求新聞自由要求新聞說真話,北京市民更不應在馬路上用身體用眼淚攔截軍車叫解放軍不要進城,民眾不應聚集在長安大街把那些被槍傷的人用木頭車載往醫院。戒嚴令一出,這些人統統犯法,兼且是公然犯法。示威者暴力衝擊武警防線,破壞社會安寧,破壞法治精神,這種有組織有預謀的群眾聚集就是徹徹底底的一場暴亂。劉曉波方勵之等所謂學者公開演說什麼『要從制度上改造中國』、『民主不是賜予的』,激發學生違法聚集對抗政府,是荼毒年輕人的幕後黑手。誰之過,呼之欲出。解放軍和人民政府有責任將幕後黑手以及所有違法聚集的大學生中學生記者和老百姓統統拘捕送進監牢,重判以維護法紀;若有人仍要反抗,人民解放軍用最低度武力控制場面,乃合情合法,符合國家與人民的利益。示威者在《絕食宣言》不是說了準備犧牲嗎?國家將他們定罪甚至殺害,他們是求仁得仁,不能說這是政治逼害。這批動亂黑手和公然犯法的人,是社會毒瘤,絕對要受到社會強烈譴責。解放軍和人民政府果敢平亂的做法是對所有人的一記當頭棒喝!」

以上社評,將會有天出自明報手筆嗎?

我當然不希望。若這天出現,我會為曾經鍾愛的明報悼念。

為何對港年輕示威者取態如此大不同?

我慶幸今年六四仍可閱讀到明報社評〈悼念六四 正視歷史 直面現實〉(6月4日)寫着:「28年前的今天,一場席捲全國的愛國民主運動……從歷史長河角度來看,八九民運是近百年中國民主運動的其中一章,它秉承了五四運動呼喚『德先生』『賽先生』抵禦外侮振興民族的渴望。」既然主筆先生/女士你能夠衝破「有法必依」的桎梏,能夠從宏觀角度正面評價八九民運,說出平反六四的訴求,為何對香港年輕示威者被囚的取態卻是如此大不同?既然你撰文呼籲年輕一代必須認識八九民運,不會簡單地將你這種呼籲等同於煽動年輕人學習北京學生無視法紀,為何你卻鞭撻在香港提倡「以法達義」的人鼓吹「違法達義」荼毒年輕人?

是因為你認為香港年輕示威者態度輕浮自大、經常擺出那副「我們站在真理一方」的態度嗎?其實我是難以想像八九民運的學生曾擺出「政府站在真理一方」或者「我不清楚真理在哪方」的態度。參與這類要準備犧牲自己前途自由甚至性命的民主抗爭,若不相信自己站在真理一方,到底何以堅持下去?相信自己信念並沒錯,問題只是有否保持開放胸懷不斷反思不斷聆聽意見。當然我亦希望年輕人明白說話態度的重要性,但我們這輩久被社會歷練的成年人,又怎能因為年輕人說話態度不夠好而忽視他們說話的內涵?

我與主筆先生/女士你一樣,不認為該用以暴易暴方法解決問題;我亦注意到今天香港社會愈來愈多這種思想。不過,有這心態的市民可不是中年人甚至長者都有嗎?更關鍵的是,從無資料證據顯示這批被判囚的年輕示威者曾用以暴易暴方式處事;相反,他們不少人曾多番提醒同伴堅持非暴力。若嚴懲這批示威者來阻嚇其他想以暴易暴的年輕人,做法公道嗎?向本身沒以暴易暴傾向的年輕人施以重刑,不是更易激起普遍年輕人的怨憤、更易令年輕人對社會感到仇恨嗎?

到底是因為什麼令主筆先生/女士你對待這批香港年輕示威者與對待八九民運大學生有着大相徑庭的取態?明報曾廣受我輩知識分子喜愛,主筆先生/女士你這種取態,是否亦反映着一些與我同輩的香港「50後」、「60後」的心態?

今天你看不看得見香港的制度暴力?

當年在那個颱風襲港的早上,香港人在電視機前看着李鵬換上中山裝宣布戒嚴令,大家都看得見制度的暴力、看得見強權的專橫,大家都感到悲憤莫名,對北京學生違法集會和衝擊新華門等事,予以理解。今天主筆先生/女士你看不看得見香港的制度暴力?抑或你看到了但已沒有太多感覺?你會淡淡地說句「政府應當釋出善意」,縱使它不釋,你也沒有什麼;對於示威者你反而會感到不滿,覺得他們說要對抗制度暴力是托詞、覺得他們硬闖很暴力。你是不是這樣感覺?我們的下一代現正活在不公義的制度下,活在看不到香港前景的無望感覺中,年輕人正在掙扎求存,正在嘗試盡力改變社會,為社會帶來希望,你能否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無助與努力?

太着眼於年輕人的不足與過失,往往不是最佳方法去扶助他們;而社會上擁有較多資源和權力地位的上一代對社會的不公不義冷漠、無感覺,更是導致年輕人變得偏激的溫牀。若希望年輕人用良好方法爭取民主,單用一張嘴去批評說教是沒用的。問問自己:當社會出現不公義時、當政府提出不合理政策時,你有否與年輕人一同站出來發聲?當社會制度政治制度不完善時,你有否與年輕人一同勇敢地去盡力爭取?當年輕人因抗爭而付出代價失去自由影響前途時,你又有否為他們送上祝福和勉勵?我親愛的主筆先生/女士以及我的同輩香港人,我們都來問問自己吧!

註:《視點31.八九民運日誌》,港台電視,2014年4月15日;譚衛兒、梁錦雄,〈悼念耀邦,衝出校門〉,《人民不會忘記》,1989年7月;〈重新走進八九民運歷史〉,《中大學生報》,2016年6月4日

作者是教育心理學博士生、前中學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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