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達人劉允 專業就是開工一條心

文章日期:2019年04月21日

【明報專訊】「落幾羹糖?一羹?兩羹先得㗎嘛,整多啲啦,唔怕㗎你咁瘦。」大雨滂沱的下午,和劉允師傅約在冰室見面,一旁食客只顧沉醉在餐室懷舊裝潢,沒來得及發現這位頭戴鴨嘴帽、新鮮出爐的金像獎「專業精神獎」得主。

甫坐下,他毫不猶豫地給我的檸檬茶撒了兩大把糖,將西多士切成小塊邀請同吃,「愈多愈健康,你看我食幾多糖,一個禮拜食四日糖水,不過我有運動」。

餐桌上擱着一個因沿途大雨而濕透的紙袋,高舉鍍銀明珠的女神躺在溶溶皺皺的紙袋裏,露出上半身,閃閃發亮。

白彪引路 入行五十年

劉允在金像獎頒獎禮台上接過獎座後,不徐不疾地唸出一個又一個名字致謝,「仲有咩嘢呢?諗諗先啊……」頒獎給他的錢嘉樂替他解圍發問,他摸摸光亮頭頂:「我又要諗諗……」錢嘉樂說,總之有魚頭允就有歡樂。這次劉允沒有睜大眼眨眨眨,也沒有古靈精怪地張開口,不是刻意搞笑,大概只是入行五十年,經歷太多未及整理。

在《邪鬥邪》被鬼上身狂吻伊雷,《摩登保鑣》被賊大哥打完又打,《邪完再邪》左撻右撻,《俾鬼捉》追看健康舞卻被電視上的女鬼嚇死……劉允在銀幕上飾演呆頭呆腦的傻子、自作自受的惡霸,抵死搞笑。做諧星,他說自己幾OK,「導演無話過我」,略略給他交代劇情,不用背對白,「叫我全部講粗口,後期才找人配音,說這樣氣氛更好,講埋對白就會無咁好戲」。表情導演教不了,「我的戲導演唔識教,總之叫我誇張啲」。他就更落力將雙眼往內瞧,張牙舞爪。

龍虎武師也是血肉之軀

頒獎禮上,劉允高呼「我愛香港電影」,感激香港電影養他五十年。劉允的銀幕拍檔有「射呢杜」杜少明,二人神情的大特寫總是把觀眾殺個措手不及。同代的諧星還有「大細眼」宋金來和「膠布貼完這邊貼那邊」的韓國材,他笑說「笑片都係呢幾個人」。他記得曾和韓國材在西貢七聖古廟趕戲,整整一星期,每天兩組,「一組戲二千五蚊,兩組三組,一日五千七千,一個禮拜你話有幾多?」因為薪水現付,怕被人偷,就將一張張「大棉胎」塞到襪子裏,臃腫起來被導演責備,才捲下示意解釋。不過一星期的薪水,卻在澳門賭場裏半天輸清,「唔鍾意放銀行,要拿來威。捱一個星期半日就輸晒,你說慘不慘?不過都當無事,因為多撈嘛,咪再賺過」。他形容年輕時無憂無慮的生活,每天收工後就到夜總會飲酒跳舞,快活人生。

成為諧星「魚頭允」之前,他曾是寂寂無聞的龍虎武師,很多人在頒獎禮當晚才知道「一代郭靖」白彪是他哥哥,也是帶他入行的人。劉允說,兩兄弟本來投考警察,通過筆試後,因為月薪太低,只有三百三十元,放棄報到,哥哥想做明星考入邵氏,再轉到國泰當武術指導副手,「我阿哥叫我入行做龍虎武師,我問得唔得㗎,佢話得,有佢照住」。

自小習拳 「有得食有得玩」

劉允其實有功夫根底,自小習拳。少時他最愛游泳,在荔枝角東方泳棚結識一班做三行的大哥哥,夏天每日放學就跟他們撐船出海打魚,上岸吃喝,晚上八時拳館開館就跟着一起學蔡李佛拳,「其實不是特別想學的,有得食有得玩,又不用錢」。他並不覺得自己「好打得」,只是貪玩,他記得哥哥白彪打拳比他更犀利。

學拳不痛,入行才「知味道」。劉允說,龍虎武師就是「行先死先,揸把刀殺啊」,通常是要被男女主角打,「武指要你點就點,比如要一腳踢你撞埋牆,你就要撞,要你在閣樓被打,穿過地板跌落去,都要撻」。他說來舉重若輕,記者卻聽得很痛。「真撻㗎,設備以前無咁好,邊有威也榻榻米?一個生果箱,上面擺幾張棉胎就是了。」即使龍虎武師是習武之人,始終也是血肉之軀,他說明知一定受傷,但傷都無辦法,「撻到郁唔到為止」。許多龍虎武師現在退居幕後,正是因為以前太傷,自己也試過縱身從二樓躍下,「對腳落地,震到嘭嘭聲」。

不過最痛一次,就要說到在龍蝦灣跳崖的經歷。當年在佳視劇中他上演一幕師父救徒弟,為拍出以輕功從崖下躍上的效果,他們先從崖上跳下倒拍。「前面有人跳,我一跳落去,紙皮棉胎已經散晒,踩落紙皮就跣埋岩石,撞正尾龍骨,攤喺度,好鬼痛。」被裹布從崖下吊上送往九龍醫院,沒人給他施手術,只靠吊鹽水和吃止痛藥,過兩天他受不了,拔去輸鹽水喉管大叫大嚷,簽紙出院,「出去敷鐵打,一個星期後可以動,就走去游泳,浸吓浸吓咁,全靠游水游番好,躺在病牀骨都爛啦」。窗外風雨交加,記者問他舊患可會痛,他說不會。

隨遇而安 不因缺陷而自卑

一雙鬥雞眼是劉允的標誌,頒獎禮上錢嘉樂打趣說他「夠專注」。這雙異常集中的鬥雞眼,是他在一歲時患腦膜炎因高燒抽搐得來,當年更險些送命。他說那次重病,父母將他丟棄,鄰居卻用生油沾毛巾敷在小小嬰兒臉上,把他從昏厥中救回,再次送回父母手中。記者驚訝他竟知道曾被父母遺棄,問他會不會傷心,他淡淡然說:「有人話我知。」便再沒抱怨。如果說鬥雞眼令他一生專心致志,也許未夠貼切,劉允從沒花心思籌謀,視線沒如roll機搞笑時向固定的一點死鑽,反只是心無旁騖,隨遇而安。大病一場後,醫生說他智商比常人低十六度,年少的他卻沒因而自卑,不曾因身體缺陷被欺負,反而蝦蝦霸霸。七姐誕時,店舖紛紛往地上撒零錢,他就聯朋結黨將其他拾錢的小孩逐一踢開。

劉允在十二個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九,小時候常常搬家,隨父母工作地點遷徙。貪玩的他在中三後就開始逃學,日日去踢球打拳游泳,記者笑他壞得很健康,他笑笑解釋當年也沒有其他活動。沒上學,就到長兄開設的毛衣工廠幫忙,一家人一起做,起初有二十幾個女工,頗具規模,後來再開一間,高峰期有過百工人,劉允笑說「諗住發達啦」,怎料資助機器的銀行倒閉,「我們廠全部的機器收番晒,就無得做了」。他一笑置之。

劉允總是不慌不忙,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入片場也十分淡定,「嚟搵食啫,咪睇睇有邊個靚明星,男主角有高遠,又看到陳曼玲」。就在同一天的拍攝,他跨欄不成,一頭栽到地上,掛欄兩條大腿磨損,頭上「起樓」,他暈眩過後抬頭,鬥雞眼表情引得全場大笑。「阿頭說我個樣幾得意,日夜組給我撈,七十蚊一日,兩組就百四蚊,一個月搵千零二千蚊。」他就此開始龍虎武師生涯。

「幫導演節省菲林」

功夫巨星李小龍一九七三年逝世,令電影業界沉寂一時,他記得當年日日在家裏等咇咇機響,「半年call機響都唔響,明明交咗錢,真是的」。因為花光積蓄,於是他跟朋友去洗牛仔褲,四五個月後市道稍有起色,就簽入佳視,再被導演看上,由捱打武師成為專門飾演瘋子傻佬的演員,一部接一部。一九八○年代日薪五千,有老闆嫌貴,但導演指定要他出演,「我拍電影一take過少NG。當時用菲林拍,一停機就一百幾十蚊,所以導演找我省很多菲林」。

劉允說不曾因為自己的缺陷被放大而不開心,「無計的,都無時間唔開心。總而言之掙到錢就得」。獲頒「專業精神獎」,他說笑指有錢就精神,係人都係咁,頓了頓說,「其實專業精神就是,誰叫你開工你都一條心去做,又勤力努力,就會多撈」。記得一次袁和平(八爺)邀請他在《佛掌羅漢拳》演出一角,在攝氏三十九度室內環境,沒有冷氣只有大風扇,劇情講及飾演髮型師的他因為剃掉袁信義的鬍鬚被追打,「打古裝腰馬我唔得的,不是兩三下,打親都十幾下。每打一個鏡頭我都休克,即刻暈,被人抬出去,化妝師不停幫我塗白花油」,撐到最後,迫不得已才由替身頂上完戲。下一部八爺邀的戲《勇者無懼》,他飾演漢奸副隊長,一見大隊長樊梅生就敬禮報告,雖然每次報告都被摑一掌,劉允卻形容「呢部幾好撈的」。

他近年主要在幕後做威也師傅,幫演員穿威也、示範動作。片場裏他沒有架子,隨時stand by補位,「一開工我就𥄫住,有人叫要榻榻米我就拿過去,叫道具掃地,但道具在做別的事,我就拿掃把去掃,他們叫停我,我覺得唔緊要你趕時間,又不夠人手,唔可以扮叔父什麼都不做」。

感激電影帶來豐富人生

多年來,他對港產片一直十分捧場,農曆年的幾部喜劇,他一一入場看過,深感喜劇最難拍。退居幕後,他說情非得已,「不是我不做,我想做的,但諧趣功夫片式微」。做威也師傅,每個月開工十日八日,他謙稱自己「咁大年紀都有得撈好好彩,托賴大家」。最近六七年他受失眠所困,每晚幾乎都不能入睡,堅持躺在睡牀八小時休息,看過醫生,拒絕吃安眠藥,「問我有沒有頭暈病徵,我說沒有,他就叫我不要理它,全世界好多你這些人,那我就由它」。他以一貫的豁達面對失眠,「我一開工就好精神」。每天起牀後,他都堅持做運動,游泳或者健身,「我四十四吋胸肌,皮膚又好滑,唔睇我個頭,總而言之我一除衫人人都話正!」

諧趣功夫片式微 退居幕後

拍過一百二十部電影,飾演過許多角色,全都是詼諧搞笑,有沒有介意被定型?劉允說沒想過要有代表作,「沒辦法,你是那個型就那個型,有得撈,開心就得」。他感激做電影給他豐富人生,「燦爛時幾過癮,亦一定有低潮」,種種喜怒哀樂,能接觸不同階層的人,到處見識。

想起入行前,他本來有一個女朋友,將要結婚,卻因為自己工作日夜顛倒,又隨師兄到夜總會見識,最終分手。今天他獨身,「我不入這一行,今年七十一,可能做阿爺阿公,兒孫滿堂了。𠵱家老婆都無」。覺得可惜?「都不想了,如果生個Doi(仔)咁咪死,死咗都未養得大,唔好搞了。」他說自己智商比常人低十六度,朋友卻質疑,「他們說,你高人十六度至真,說我成世人識歎識享受,四圍遊」。劉允回想自己一生沒什麼煩惱,「所以你叫我做武術指導我都費事了,因為要諗橋。咁大年紀都係求搵食,最緊要安定開心,對不對?」

文 // 潘曉彤

圖 // 楊柏賢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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