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貼地鳴不平 區大為「醜字」脫俗

文章日期:2019年02月08日

【明報專訊】「說生活及大眾的事,不等於俗。」年過七十的區大為站在書法作品前,聲線雄渾。上世紀六十年代於廣州跟隨大師吳子復學習書法,區氏逐步涉獵篆刻、書畫、詩作。近日展覽「雲山筆墨:區大為的藝術」展出其約四十張書畫作品,他坦言其創作榮耀全歸香港自由的土壤。愛之心恨之切,當遇見不平事他便會作詩痛斥,例如近年有關「關愛座」爭議,宜古宜今。混君子修為,怒漢之勇,聽聽區大為如何以墨「脫俗」。

一九四七年生於廣州,區大為一家人與書法大師吳子復(一八九九至一九七九年)為世交,新年必到對方處拜年。區大為從小受到薰陶,十四歲起決心跟隨大師學習。吳子復研究漢碑、漢印卓然成家,煉出「吳隸」派別。吳氏出名是嚴師,區大為卻回憶老師對他比較和顏悅色:「我很乖啊,記得上課第一堂就教書法的結構。字都是黑色,其實更要欣賞白色部分,字跟紙要有恰好比例呢。雖然我的字看上去不太『乖』,但我有守着此份白色。」書畫同源,雲山知我,古人從山水中找尋連繫,區大為亦然。他於學習書法多年後,約一九七二年開始自學畫畫,鍾情焦墨作畫,即是不用水來稀墨,透過力度及筆觸控制繪出層次。

學師歲月,正正是中國走入動盪殘破時,經過三反五反、文革洗禮,區大為亦長至當立之年,決定跟妻子遷往香港。他曾憶述當時臨古代碑刻,當中必有很多傳統內容,乃文革時期不容許。如果寫及一些「不合時宜」內容,唯有看幾看便把它毁掉。他說:「在大陸時我屬學習期,只是個小子,最要害怕的東西,未輪到我,那是幸運的。我看見一些前輩很吃力,很多事情都害怕。」區大為表示自己第一天到港,便覺得自己要成為香港人。他曾於不同院校執教,同時在家授徒,實行以教養藝。本港自由創作的氛圍,啟發他於藝術蛻變求索,他說:「完全是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在香港的環境,這片土地培養了我。」

他的「醜字體」日漸成形,觀其書法,拙中帶麗,樸中有雅,偶有雕刻的崩破效果。多年來區大為獲獎無數,現為康文署博物館專家顧問。今次展覽逾四十書畫絕大部分是近年新創作,書法游走大與小、乾與濕、粗與幼、濃與淡四個對比,反映獨有風格。他解釋:「我的字是離開了『靚』。極可能說是肌肉男,比較粗豪。或者會引起思考,那可否叫做另一種美呢?」

雲山揮灑總關情,空谷幽蘭鶯自鳴。

見藝知人風格在,時宜不合澹生平。

——篆書自作詩《風格》(二○一八年)

字,形神兼備。區大為認為先要理解文字意思,領悟箇中文化底蘊。其廣為津津樂道的作品乃一個逗號——《色,戒》(二○○七年)。當時導演李安邀請區大為刻出二字的篆書圖章,於視覺設計品上作為逗號。電影充滿肅殺氛圍,區大為向李安說及色和戒的造字起源,其實兩個字本身已相當凌厲。他表示,「色」造字其中一個解釋是行死刑的狀態。頭上一把刀,下面乃一個跪着的人,當被揮刀斬頭時,人體會噴出血液,即見「色」,血的紅色。區大為創作時特意把色字尾巴刻成一條蛇似的,配合故事內容。而「戒」古字下方是兩隻手,上方是一把戈,代表以武器阻擋去路,不准通過。

妙記戒酒 「恨不相逢未戒時」

世俗事,皆可成詩,古詩都可以很貼地。區大為喜以日常生活入詩,將小點滴化為七言絕句。與《色,戒》事隔十年,區大為寫出另一個「戒」字。由於近年關注身體健康,他決定戒酒。向來鍾愛杯中物的他創作詩句《戒酒》(二○一七年),以隸書揮毫,作為警惕。區大為指着書法說,明顯地第三、四句詩靈感取自唐詩《節婦吟》:「你想請我飲酒,不行不行,我把那麼好的『楊枝水』都還你,如果早十年識就好了,哈!」

珍重清安貴自知,慇懃勸我盡金卮。

還君數點楊枝水,恨不相逢未戒時。

——隸書自作詩《戒酒》(二○一七年)

熟知古代典故,他往往引為比喻,融會貫通變得很「潮」,散發趣味。例如其妻幾年前患上眼疾,需要動手術,引發他創作《觀除白內障手術》(二○一六年),並以草書書寫。訪問當日,其妻亦在場,他從容地說:「當時太太去做白內障手術,原來隔壁房間有部電視,可以見到醫生如何施手術,將眼珠放到好大的。我未看過嘛,所以看看。」此次人體奧妙經驗令他寫出其中兩句「常言眼底豈容塵,巧度金針阿堵神」。「阿堵」乃出自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規箴》,古人王衍孤高厭俗,難忍妻子整天錢財掛於口邊。有次妻子趁他熟睡將金錢圍滿牀邊,王衍醒來竟然亦沒有說出「錢」一字,只稱為「阿堵物」,即是相當口語「這些」、「那些」。區大為續指,「阿堵」後來亦用以解作畫龍點睛,最後那一下傳神之意,因此用以代表手術過程。整段詩句指世上千萬人為求朦朧一生,凡事不要太清,妻子卻願做手術。區大為一時機靈,壓低聲線地「放閃」:「她竟然說我諷刺她,哪有。」

孕婦上車 「精壯成行齊入定」

人生五味交陳,總不會天天甘甜。日常偶爾遇上俗不可耐之事,區大為以詩「抱不平」:「有時有些東西不順眼,就要『鬧』!我是一個老伯,甲在欺負乙時,有時未必可以介入處理。例如之前我曾經見到地鐵中的人都不讓座給孕婦,心中不吐不快,便寫詩說出來。」欣賞書法書畫,總是給人忘我境界印象,鮮見區大為般赤裸裸論生活。憤是即時反應,人之常情,書畫卻為事後一杯清水。他認為要透過筆墨找回心源,每每揮毫都是反省。對於此等抒發感情的自創詩,區大為亦有作反省,並於作品集冊曾寫道:我遇到有趣的事或不平的事我都會訴諸詩,有詩成便即揮毫書之,似乎這更能「小豁胸中氣」。但有時「一時之快」卻不免連帶了一點「臨界」之失,使我搔癢不已。

座無虛席車門開,有婦攜兒結玉胎。

精壯成行齊入定,鄰翁禮讓亦哀哉。

——草書自作詩《地鐵車廂》(二○一四年)

回看今次展覽,區大為說沒有什麼鬧的。他亦不認為自己是一名怒漢:「不算不算,這只是不平則鳴。還有只是我說起藝術,比較『肉緊』而已。」區大為近年辭去絕大部分教職,休養生息,專注創作。花一生精力創作,望「人逢俗事化清吟」,再為人間添美好。提及今年十一月即將重開的香港藝術館,區大為顯得興奮,透露屆時或有導賞節目,分享傳統文化堂奧。

「雲山筆墨:區大為的藝術」

日期:即日至3月30日

時間:周二至六,上午10:00至晚上6:00

(周日、周一及公眾假期休館)

地點:觀塘海濱道165號SML大廈4樓 一新美術館

門票:免費入場

查詢:www.sunmuseum.org.hk

文:劉彤茵

編輯/林曉慧

美術/謝偉豪

電郵/culture@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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