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心室:故事一:傘運參與者Alex 消極之中 積極拖慢社會變壞

文章日期:2019年01月27日

【明報專訊】二○一四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八三一決議,引發香港史上最大型的公民抗命行動。這場雨傘革命為期七十九日,最後清場告終。傘後四年,許多曾經參與佔領的人因為經歷與家人朋友間的誤解與分歧,或因運動無疾而終、理想未達,種種鬱結衍生如無力、沮喪、暴躁等負面情緒,留下不同程度的創傷。新系列「傘心室」請來「良心理政」的一群心理學家,每期邀請一名傘運參加者,通過敘事治療實踐(Narrative therapy/practice),藉對話敘事,讓他們嘗試為各自的雨傘故事給予新意義,我們亦將保留一問一答形式記錄呈現。本系列邀請的人,當年都沒有走到前線,也不是傘運組織的核心人物,他們的故事或可折射運動中的大多數——中度參與者。期望當中的連繫與共鳴,可以啟發讀者對傘運的參與和當下處境有新的思考方向。第一次,我們請來Alex,他當年雖然沒有通宵留守,卻每天都前往佔領區。他對傘後香港時勢感到非常失望,運動完結後,卻默默為自己的社區付出,堅持了四年。

時:一月五日下午二至三時三十分

地:灣仔富德樓流動共學課室

人:Alex,七十後,從事資訊科技,兩子之父;心理學家葉劍青、黃可為

答:Alex 問:葉劍青、黃可為

問:距離我們上次聊天已經一個半月了,聖誕新年期間你有沒有什麼變化?

答:沒什麼變化……政府就愈來愈爛,似乎大趨勢都會是這樣,將不合理的事情正常化,大家對得多慢慢就麻痺了。你又奈佢唔何,他們就再放肆一點。感覺上對政府印象又再差了點。

問:你說情况愈來愈爛,一般市民都好像麻痺了。但對你來說,又好像沒有完全放鬆,仍然很關注?

答:我已經少關注了很多,覺得事情都是一直差下去,又沒什麼辦法可以reverse這個趨勢。我想現在可以是,盡量拖慢一點變壞的節奏吧。很多人都覺得黐住大陸就會搵到錢,中國好,香港就好。但我覺得他們有個盲點,就是香港以前成功的地方就在於它不倚賴單一市場。現在卻像只靠一邊,其他事就可以不用理會,很多有錢的人會這樣想,而這些有錢人正正有很大影響力控制香港的政治經濟和各方面。很多年輕人可能看到情况並不是這樣的,問題是,這一班人經濟能力相對上比較弱,沒什麼能力反抗,示威遊行,甚至佔領都做埋了,都是這樣子,還可以做什麼呢?

教育下一代

問:你提到可以拖慢變壞的節奏,你覺得自己有沒有或多或少地做無論多微小的事?在自身、家庭、社區方面,去拖慢變壞的節奏?

答:在家裏,我們會給小朋友多講一點我們覺得對的、正常點的事……譬如每晚我們都會看電視新聞,看的時候,會盡量講一下事情為什麼這樣發生呢,之前選舉時有種票,我們會給小朋友介紹,他們為什麼會種票、用什麼手法。

老實說,我們不知道這個所謂廉潔的選舉究竟會維持多久,但起碼我告訴過他怎樣才是正常。有時有些舊智慧很對的,叫人出來見下世面,見得多會刺激你想更多。我爸爸是親中的,儘管他因為在大陸生活得不好而下來香港搵食,他依然覺得大陸好。我覺得部分原因是他沒有比較過有什麼更好。

問:你是想幫他認識什麼是正常、是好?

答:小朋友一直成長,看到的就是新聞、報紙所報道的事情。我會想如何去平衡,讓他們去做對比。當發現電視上所說的,跟爸爸媽媽說的不是同一回事,他至少知多一點,看到那個光譜。

問:給你兒子平衡狀態讓他思考,這算不算是一種對抗?可不可以說,你還未放棄抵抗?像你剛才所指的,想拖延變壞的節奏?

答:起碼多一個人,對方就要多一分力去改變這個人的思想。其實愈多人明白什麼才是正常,或者什麼是好事,對方就要多點時間去令你改變。當然是間接少少。

問:未有小朋友之前,有沒有一些價值,比如公義、是非對錯對你很重要?你對生活、對世界有沒有一些準則?

答:公義是重要的。為什麼我們常說以前香港社會機會多一點?以前香港遍地黃金、機會處處,因為以前公義彰顯得好一點,法律是公平的,以前地產霸權又冇咁犀利。如果有公義,社會上每個人就會受到公平一點的對待。

問:這些價值的呈現,跟你年輕時的某些經驗有沒有關係?

答:有時我覺得有沒有出去見識過會有影響。我大學畢業出來工作之後,有幾年長駐外國,一個月回香港兩次左右。那四年裏,很多時間與新加坡人共事,可能可以對比一下新加坡好的情况是如何的。新加坡都有少少獨裁、威權、家長式政治,但過去十幾二十年一直下來,他們對反對派的聲音包容多了,懂得思考如何立足世界,想自己的市民如何可以生活得好一點,一早就想到,想國民好,第一件事畀住屋啦。

問:剛才說到你很多理念,公平公義,能不能想到一個讓你很激動的時刻?

答:……反國教吧。半夜三點,我一個人截的士去政府總部,見到黃之鋒這班年輕人在公民廣場,等同瞓街吧,他們說原因是不想下一代被洗腦。喂,這些事為什麼不是我們已經出來做事的人去想,而是一班仍在讀書的人去想?那一刻除了感動和感激他們,我還有少少慚愧。如果他們不出聲,為什麼就沒有人理這件事呢?我想是那是一件大事trigger我去更關心香港政治和社會發展。

不甘墮落 創造烏托邦

問:上次提到雨傘運動你有參與,差不多每一晚你都在場。當時有什麼讓你那麼感觸,使你七十九日都去?

答:我想最大的感觸其實是……很多人都很愛這個地方,都不想這個地方咁墮落。我想很多人都會想到,如果我們有一個更民主的社會,我們的公義、對人公平的情况會更好。大家那一刻都走出來,為此做一些事,是很感動的事。身處在金鐘佔領區,每天馬路畫滿不同的畫,有很多不同的標語、講座、論壇,他們不停創造新的事,很有生命力,像一個生命體,不停去generate、evolve表達當時思想的東西。用烏托邦形容好像很誇張,但它有那種味道。

問:那一下子沒有了,當時你有什麼感受?

答:其實清場那幾天我都在附近。我看着他們清路面,很感慨……對那個地方幾有感情,見到一個所謂烏托邦的地方突然沒有了,被一個所謂邪惡的政權消滅了,很感慨很捨不得……這件事發生之前,不覺得有這些創意散落我們其中,不知道以後散落了如何找回。當時有人會說「遍地開花」,都開了一陣,但現在散晒,甚至凋零。

自己屋苑自己救

問:知道你現在在自己的屋邨、社區都有做事,跟對「地方」的感情有沒有關係呢?

答:因為是在這裏長大的嘛。我是住屯門的,我太太三年級搬來屯門住在兆康苑,所以對那個屋苑很有感情。她碰巧認識了有心想為社區出一分力的人,搞了個小組織。過去幾年發生了什麼事呢,那個選區原本是民主黨的票源,做了二十年了,上一屆開始被民建聯的後生仔踢走了,很多人都不服氣。我們希望有這樣的組織,你當作是遍地開花的其中一種形式吧,嘗試喚醒一下社區裏的人,自己屋苑自己救啦。我們會做什麼呢?比如業主立案法團開大會,我們會派人去做現場文字直播,前個月開始出banner倒數下一屆區議會選舉,提醒大家關心社會,不要常常貪小便宜。還有,我們每個月都會搞一次換物地攤。地攤facebook專頁上,比如之前打風,邨民會post相講哪裏塌樹了,農曆新年快來了,附近的店舖初幾開市……這樣去關心社區。

問:這個組織的開始,時間上是不是雨傘運動很接近?兩者之間有沒有特別關係?

答:很接近。我想有些關係的。我太太想做,一來她對屋苑很有感情,二來運動期間她其實沒太多機會出去那邊,因為要照顧小朋友,我想她去過金鐘旺角三四次而已,每次都是我出去。她又想幫社區做點事,傘運某程度上trigger她去思考可以做些什麼呢。

問:剛才你說運動完結,看見地方沒有了,有種無奈和傷心,那時候你太太的反應如何?

答:我沒怎麼留意。她其實去過一次金鐘,那次帶埋小朋友一起去,我們買了外賣坐在戶外吃,一邊吃,她可以自己逛一圈。她都同意佔領區是個很美好的社區。我相信她是覺得,這個美好的社區,可不可以帶到我們生活的社區呢?她會去想我們社區可不可以做同樣的事呢,比如搞環保,回收膠樽、發泡膠。她去深究兆康苑的回收商背後是誰去做處理,現在有膠樽都不會扔到隨便一個回收箱,一定拿去兆康苑。

擺地攤 連繫社區

問:遍地開花,你堅持了四年。對社區的感情,呼應你嘗試幫助自己的小朋友,都在拖慢社會變壞的程度,或者維持公平、公義、多元等價值,在家庭和社區層面,你都在堅持嗎?

答:略盡綿力吧,我們的組織很小,可以做的就是盡量做這些小事,想讓大家去關心社區多一點。大家可以一起討論,加管理費、停車場又加價,可以怎樣?思考一下為什麼會這樣呢,可以改善嗎?但其實效果很大嗎,又未必。有時很難奢望一個社區所有人都會做同樣的事,毋須太辛苦為口奔馳的,那就多做吧。因為你不做,就沒有人做了。所以當年佔領區瓦解之後,那種無奈就是,以後還能不能籌集咁多人去做一件事?還是遍地開花,如何令朵花開持久一點?

問:你這個提問很好,如何可以讓花開得持久一點?

答:花開持久一點,就等於拖慢變壞的節奏。所以透過社區工作,讓大家知道有不同可能,不一定等人派月曆、揮春,自己換也可以,不要的東西可以拿出來。地攤什麼都有的,剛過去的周末有人將一部Xbox 360拿出來,免費的!有個媽媽拖着小朋友經過看到,很開心取走了。你會看到大家這樣分享,起碼多了人開心,別人不斷送贈給你,你是否就開心呢?不用這個模式,還有什麼模式呢?我們暫時只想到這個地攤,分享都可以令大家很開心。不用花錢,就能拿到一些能應付你生活需要的東西,環保一點之餘,起碼有人解決到生活所需。還有地攤上,會有更多人聊天,有些叔叔會走過來,我們可以交流一下對社區的意見,多個平台讓人發表和了解社區的事。

心理學家語

訪談中,心理學家透過敘事治療方式「尋找第二條故事線」。劍青指,心理學家相信人有一定的主體性和積極性,輔導時透過敘事治療,不集中分析最困擾求助者的問題本身,反而嘗試發掘他的其他故事線,從而帶出他們能力與希望所在。Alex一開始表達了對香港處境的絕望,認為一切無法逆轉,對話間慢慢確定他在消極之中努力做了很多事,包括教育兒子和社區工作,劍青認為他沒有完全被傘後無力感影響,更積極地以一己之力減低崩壞的程度。他又指,人的身分(identity)和自我(self)其實由很多經驗組成,不能以「Alex是個積極的人」概括,他們嘗試透過敘事治療的對話,從Alex的經驗、成長,甚至遇到的人,甚至不限主要人物如父母,透過發展不同小事的元素,慢慢共同建構他的自我定型,當中,Alex明顯展現了他的主體性和積極性。

(傘心系列之一,每月最後的星期日刊出)

整理 // 潘曉彤

圖 // 潘曉彤

編輯 //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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